承譯來的時候,和風正在收拾東西。
可收拾來收拾去,發現他什麼都不想帶。因爲他最想帶的永遠都不會跟他走。
他看了站在藥廬門口的承譯一眼,冷聲道,“別進來!別髒了我的地方。”
承譯果然在門口處停下,不在上前。
明明和風手上什麼都沒帶,承譯卻知道,他是要走。
“你要去哪?”
“你放心,如今天下太平,我去哪都不會餓死。”
將門一鎖,又將鑰匙往承譯手裡一扔。
“就算真要進去,也等我走了。”
承譯想着,只要他開口,他就一定會留下。沒想到他伸手去拉,卻被和風狠狠甩開了。
眼看他如此決絕,承譯不得不說,“我告訴你王妃在哪!”
和風沒想到,承譯走了沒多久,往常他這沒什麼人光顧的藥廬又來了一個人。
那女子倚在他門邊上,臉上妝容全都不見,一身打扮也清簡素淡。若非額上一抹紅,就連和風也差點沒認出來她就是芙淑。
和風連出言趕她都省了,直接走到門口打算關門。
走近了纔看清,這個芙淑額上的根本不是什麼硃砂,而是細長的一道傷疤。疤痕很長,傷在女子臉面上,若是在長一些。就要傷到這女子的?樑了。
和風一眼就看出來,那疤痕跟着她有些年頭了。怪不得,不論什麼時候,她額上總有一抹鮮紅的硃砂。原本也是清淡雅緻的面容,只不過爲了配額上紅,就施了濃妝。
都知道和風刀子嘴,可若沒有豆腐心,他又怎麼行醫救人。
正要關門的手一頓,他一開口又沒什麼好氣。“你來這幹什麼!那小子往東邊去了!”
芙淑倚在他門邊上笑了笑,知他嘴裡的那小子說的是承譯。
“我來醫仙這裡,自然是求醫。”
額頭上本來就皮薄肉淺,能留下這麼一道疤,久久不消,傷必及骨。
和風連看也未看她,便說,“利刃所傷,五年餘。傷曾及骨,皮肉都被穿透,沒的治了。”
來求他和風的人哪個不是命在旦夕,他擅長與閻君搶人命,對於這種傷疤什麼的本來就沒興趣,何況還是芙淑。當初他肯給葉棠配什麼藥膏,那是因爲有事相求。現在,誰也別想要挾他。
芙淑知眼前的人是誰,他說沒的治。那就是真的沒的治了。
和風裡裡外外忙着,也不在管她。
這女人腳下無聲,和風想起她來的時候,她已經一個人走遠了。
往門口一站,發覺走遠的那女子不穿舞衣不上妝的時候,一身尋常布衣,似乎也沒那麼討人厭了。如果中間沒有承譯。
和風忽然想知道,她眉心那道長長的疤,是誰給她的。
可芙淑永遠都不會告訴別人,她曾仰慕一人八斗才學,不嫌他家徒四壁,不嫌他無功無名,更不嫌跟着他會食不果腹。
可那人最後卻親手拿着匕首抵在她額上,告訴她,要麼死,要麼走。
她當他是玩笑,一個書生,筆下墨能生花,怎麼會真的要拿刀殺她呢。
她笑說,你別開玩笑了,酒又沒了吧,明日我出去想辦法給你買。
她想辦法,她能想什麼辦法,不過是跳舞給別的男人看。
是他無能,才讓她於市井茶樓的簡易檯面上,一兩銀子一曲舞,三兩銀子便能落她一件衣。有人丟了十兩銀子在她腳邊,她便衣不蔽體了。
堪堪小茅屋,勉強遮風避雨。他先回了來。
不多時,她果然提了酒和菜回來。
他一言不發,一擡頭,見她臉上粗劣的胭脂已經洗去。也不知他是如何下去的手,等他回過神來,她已經被他打得一個趔趄。
她方知,他今日悄悄隨她進城了。
他也終於知道茶樓裡,爲了錢,他看過的她也肯給別人看。
“你走吧。”
她以爲他只是說說而已,哪知,那人手上狠,刀尖劃破她眉心。
那麼美的女子,一心要跟着他,他卻狠心給毀了,只爲了讓她離開他。
五年過去了,她輾轉風月名利場,見過權貴無數。
女子生來便如一株植物。你若悉心待她,她便輕易死心塌地,陽光經得,風雨也經得。然後認認真真開出花來。清雅也好,驚豔也罷,所有荼靡,都只爲你一人。
可若是傷她棄她,等到荼靡風華都不在,倒也不會死。不過就是披了一身的刺,自此之後,一顆心誰也近不得了。
若說芙淑將那個寒酸又心狠的男人給忘了吧,可她又清楚記得,那人墨裡能生金。朝廷放榜她年年去看,可年年不見那個名字。
也不知他過的可好,可還有酒喝。
葉棠一早起來,房門一開,她便看着腳邊地上發呆。
那地上莫名有幾滴暗紅。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見三兩滴在石階上,已經乾涸,依舊可以辨出的暗紅色,像她某次不小心打翻了他案上的色盤,顏色灑了一桌一地。
她當時有些不知所措,坐在他寬大的座兒上像個小孩子,生怕九王爺怪罪。可偏偏他於一角落的椅子上擡頭,只說,“無妨。”
而後隨意瞥見了她,又笑出了聲。她這才發現,那顏色不知什麼時候從桌上從盤裡染得她滿袖滿身都是,像只狼狽的小貓。
這桌上善後的事情葉小姐是做不來的,只能越忙越亂。他也沒有叫人來幫忙,乾脆起身自己來了。修長的手指不像女孩兒家細膩,卻十分靈活利落。不多時,桌子上便被他清理得乾乾淨淨了,而他依舊衣白如雪。
他笑笑說,“好了。”
似乎怕她緊張拘束,他說完便又回了自己的木椅子上,低頭繼續忙自己的。
葉棠一直低着頭看,看那滲進地面,已經不太明顯的痕跡,只覺得那幾滴有些像,血。
她就這樣盯着地上看了好一會兒了。再一擡頭,只見自己頭頂上屋檐寬闊,剛好將她全部遮住,免她遭流離,免她風雨苦。
纏綿細雨已經停了,依舊沒有陽光。連空中的雲都泛着沉沉的青。遙遙望去,恰似誰白衣上的一朵青蓮綻在了天邊。
環顧小小院落,幾個下人來來往往,一如既往地忙碌,也一如既往地有序。
她隨手抓了一個人過來,指着腳下的三兩滴暗紅,“我問你,這是什麼?院子裡有人受傷了?”
恰好便是昨夜送蕭池出去的那人,一下便想起昨夜九王爺站在這地方吐了些血。又想起他囑咐的話來,只說,“沒,沒人受傷。”
“那這是什麼!”
“是,是雨。”
葉棠冷笑一聲,揪着他不放手,“你告訴我,這屋檐下,哪來的雨!偏偏,還是暗紅色的雨!”
那人不知該如何答她,又不敢逆九王爺的令,只好咬緊了牙關將瞎話說到底,“這,就是雨。”
葉棠哼了一聲,知問不出什麼來,便將那人一把推了。
似乎每日不將這院子裡的人鬧上一鬧,總覺得缺了什麼。
門口,她又說,“我要出去。”
這回,兩個暗衛只低頭站着,那套她熟悉的說辭,半句都沒說。
將門一開,她仍舊有些不可置信。她竟然真的出來了。
隨即明白過來。
他這次,是徹底想通了,也徹底不要她了。
無論是他的王妃還是他的女人,她終於都不用做了。
他終於,肯放她自由了。
只是還沒走兩步,便看見了急急忙忙跑來的和風。
和風一把拉住她。“小姑奶奶,可找到你了!”
“和風,你要拉我去哪?”
和風急急喘了口氣,“還能去哪,九王府。”
葉棠甩開他,“不去!”
“你若是去晚了,他就沒救了,到時候,你可別後悔!”
她房門前的幾滴血,果然是他的。
被和風拉着入了府,七拐八拐,葉棠又問,“你要帶我去哪?”
就算要見他,也應該去他房裡纔對。和風卻沒說話,一路氣喘吁吁拉着她跑到了地窖門口。
在這裡,她曾被他吊起來打,也曾夜夜抱着他喚驚瀾。
“你帶我來這裡幹什麼!”
和風這才停下來,鬆了她,“葉棠,昨日雨夜,九王爺一人回來倒在了九王府門口。府里人將他擡回了房間,明明意識已經不甚清醒,九王爺卻死活不老實在牀上躺着,非要掙扎下來。反覆幾次,周圍人才聽清了,他說的是地窖。”
“送他來了地窖,他才總算安分了。可這藥熬好了卻怎麼也喂不下去。葉棠,他就在裡面,都已經到了這裡,若你還要走,我也不攔着你。”
是啊,都已經到了這裡,她就算進去看看又如何。
一進地窖,沒想到,許芳苓也在。
他與她纏綿過的小榻上。正坐着許芳苓。且許芳苓正一手端着藥碗,一邊試圖喂他吃藥。
“你不吃藥怎麼行?這藥是和風親自熬的,你吃了纔會好。”
許芳苓說着,身子一傾,手執一柄小勺子,輕輕往他脣邊送。毫無例外,那些藥到了嘴邊,又悉數流了下來。
許芳苓看見了剛剛進來的葉棠,也未起來。依舊坐在他身邊。薄絹一展,小心爲他擦着脣角。葉棠已經不是什麼九王妃了,她也無須避諱什麼。
葉棠見了倒也不介意,他有人照顧,這是好事。
只是,眼前這情景,讓她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葉修庭大婚那天,她偷偷跑到了一個小酒館,要了最烈的煙花燒。幾口下腹,惹出了一聲的疹子,差點沒了半條小命。
偏偏那時候她來九王府沒多久,還躺在牀上鬧彆扭,不肯吃藥。
當時,這九王爺就端了藥碗坐在她身邊。
“爲什麼不吃藥?”
她故意沒有搭理他。
她只記得,這九王爺脾氣好的不行,見她不回話,當時也沒惱,只說,“你若不喝藥,那本王就哺給你。”
她聽了,瞪着他道,“你敢!”
他卻一手端着藥碗,瞧着她有了笑意。後來證明,這九王爺的確沒有什麼不敢的。脣齒相接,她被他灌下一口藥。而她也沒讓他得便宜,狠狠咬了他一口。
臨走前。他將脣角的血一擦,又笑說,“王妃明日若是又不想吃藥,本王還來喂。”
不過是不吃藥而已,這有何難,拿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好了。
葉棠走到許芳苓身邊,說,“給我吧。”
一張小榻不大,若是兩人平躺便要顯得擁擠。往常,她都是縮在他懷裡的。
就算是現在,牀尾上還疊着她的幾套衣裳。那些衣裳有的她穿過一次,有的乾脆從來沒穿過。她衆多的衣裳裡頭,還夾雜着他的一兩件。雪白的薄絲,像是襯衣襯褲。
她留下的痕跡如此重,許芳苓心細如絲,一進這地窖她便明白了。
那個她曾經想問而沒問出口的問題也有了答案。她將棠花釵還回來的那天早晨就想問他,若是他真的喜歡那個葉棠,爲什麼將她關在地窖。
葉棠不在這裡有些時日了。直到許芳苓進了這地窖才懂,她被關在哪裡又有什麼關係,他每晚都會來。
許芳苓仍舊坐着,聽了葉棠這話,也沒打算將手裡的藥碗給她。
葉棠一笑,也未同她客氣,伸手便硬搶了她手裡的藥碗。
許芳苓不防,“你------”
連勺子也省了,葉棠就着手裡的碗喝了一口。她自小便怕苦。哪回生病吃藥不得葉修庭親自來哄。
這會兒一口藥入口,咽不得,吐不得,一張小臉都要皺成一團。
趕緊彎腰,尋了他的脣,撬了他的脣齒,將嘴裡的藥送到他口中。
許芳苓就坐在他旁邊,清楚看見,牀上人果然肯喝藥了。葉棠用這種方式給他喂的藥。居然勝過她苦口婆心,坐在一側小半天。
葉棠起身,只見她脣上沾藥的都被他喝得乾乾淨淨,一滴不剩。她的脣,他吻過無數次,想過無數次,怎麼可能認不出來。
她一碰,他便知那是誰。
“葉----”
他迷迷糊糊似乎是要叫她的名字,只是還沒說完。葉棠又喝了一大口藥,一低頭,又給他餵了下去。
一碗藥,終於被她全部喂完。
葉棠起身,好歹也是將軍府的小姐,竟一擡胳膊,用衣袖擦了擦脣角,笑道,“許姑娘。可是學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