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妝起先覺得驚訝,後來腦子轉過彎來,憤怒瞬見盈滿了胸腔,“我嗎?”
是啊,她,對他來說,是最大的誘惑。
可是這話怎麼告訴她呢,他不敢解釋,儀王實在是洞察人心的高手,也許在他自己還未察覺的時候,他就已經瞭然於心了。
但要說起儀王的卑劣,這人確實處心積慮,他一直在放任他對般般產生感情,甚至在易園轉手後,般般曾提出要搬離易園,他仍舊以冠冕堂皇的一套說辭,勸說她留下了。
男未婚女未嫁,如果儀王當真對般般有真情的話,必定是介意他們同在一個屋檐下的,但他卻大方地包涵了,因爲這本就是他想看到的結果。自己呢,雖然警醒,但沒能好好控制感情,到後來如了儀王的願,單方面地泥足深陷,因此也讓儀王有了轄制的底氣。
還好,影響並不大,他的感情,還不到動搖社稷的地步。但儀王的用心,他要讓般般看到,如果她真的喜歡儀王,那麼現在看清他的真面目,還來得及。
明妝氣紅了臉,羞慚之餘愈發憎恨儀王,自己雖然一向知道他陰險,但從未想過,一個人竟能無恥到這種程度。
“他是拿我當做換取同盟的工具了嗎?”她不想失態,但顫抖的嗓音泄露了她的憤怒,“我是與他做了交易,但他就有資格隨意將我送人嗎?我不過是和他定親,又不曾賣給他,他到底憑什麼?”
她在圈椅裡微微顫抖,說到最後哽咽起來,大約是想起了自己的孤苦,沒有爹孃的孩子,會淪落到這樣地步,即便儀王要贈與的人是他,也不能減少她的委屈。
李宣凜靜靜看着她,看她從盛怒,逐漸轉變成悲哀。她紅着眼睛,卻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的樣子,讓他心頭隱隱作痛。
他嘆了口氣,“你永遠不知道,一個人爲了權力可以有多瘋狂。原本今日我沒打算把這些內情告訴你,但你既然來了,我覺得讓你知道他的爲人,也不是什麼壞事。你若不喜歡他,那最好,守住自己的心,不要讓他傷害你。你若是喜歡他,現在止損爲時未晚,不要等到木已成舟,才幡然悔悟,那個時候就來不及了。”明妝低着頭,一團氣堵在喉頭,簡直要把她憋悶死。她不想在他面前哭的,可眼淚還是搭建出一個水的殼,擋住了她的視線,她趕在它掉落之前,擡袖把它擦掉了。
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悲哀,以前她也聽說過男人將女人拱手送人,但那種男人大抵是賭徒,本就沒有什麼廉恥心。她沒想到,自己生活的圈子裡,竟也有這種駭人聽聞的事,儀王與市井的賭徒沒什麼兩樣,原來這種頂級的權貴,纔是世上最骯髒的人。
可是她不願被作賤,委屈至極,氣惱過後慢慢也想開了,自己既然和這樣的人打了交道,被謀算也是早晚的事。今日不過是要把她送人,明日也許還會殺了她,這樣一比較,便沒有什麼可想不通的了。
舒口氣,她擦乾了眼角的溼意,“我沒有喜歡他,之所以生氣,是因爲自己被他折辱了。不過退一步想,這人什麼都能拿來利用,區區一個未婚妻,又沒有感情,送人便送人了。”說完強顏歡笑了下,竟還有些慶幸似的,“好在他要把我送給你,要是送給別人,那大事就不妙了。”
然而李宣凜冷眉冷眼看了她半晌,她的這個笑刺傷了他,她怎麼知道送給他就是好的呢。她從來沒有想過,儀王不會無端下餌,之所以拿她來交換,是基於什麼原因。
明妝卻沒有察覺他的想法,甚至饒有興致地追問:“你是怎麼回答他的?”
他有些負氣,寒聲反問:“若是我答應了,小娘子打算怎麼辦?”
這話確實意氣用事,說完他就有些後悔了,但這也是他心中所想,他忽然有種強烈的渴望,想知道她會如何回答。
明妝怔忡了下,疑惑地望過去,見那張臉上沒有半絲笑容,心頭忽地悸動起來。可是她知道,就算天底下所有人都負她,李判不會負她,也正是因爲有這底氣,她拍了拍膝頭,輕快地說:“那我就跟着李判吧。”
這話說完,對面的人似乎很驚訝,深邃的眼眸中忽然浮起一點癲狂的、妖異的神色,可惜轉眼即逝,很快調開視線,輕輕咳嗽了兩聲,沒再說話。
說不清爲什麼,她有些失望,其實那話半真半假,有一瞬,她是真的希望他能應下,但李判就是李判,他從跟在爹爹身邊爲副將時起就是謹慎的性子,走一步看三步是他的習慣,他哪裡會這樣顧前不顧後,更不會藉此冒犯她。
所以她在胡亂期待什麼呢,她暗暗唏噓,兩人對坐,又是半晌無言,但見他擡手捂了捂傷處,她心裡焦急起來,“怎麼了?疼麼?”
他搖了搖頭,“剛纔我說的實情,還望你留神,總之不要再相信儀王了。雖說他可能是在以此試探我,但能開出這樣的條件,足見此人心術不正,不可深交。”
明妝說好,“我記下了。”復又問:“他要是真有反心,又來拉你入夥,你打算如何應對?”
他輕喘了兩口氣,傷口隨着一呼一吸鈍痛,但因爲她在,只好咬牙硬挺着,“我自有安排,你不必擔心。你只要好生照顧自己,這段時間不要再入禁中了,也不要面見官家和聖人。你要做的事,我會替你做到……在我離開上京之前,一定做到。”
明妝看着他,鼻子沒來由地一陣發酸,好像剛憋回去的眼淚又要流出來了,上一次是憤懣,這次卻是酸楚。
也許儀王要將事情鬧得很大,難道他是打算借這個勢剷除彌光嗎?她忽然覺得害怕,喃喃說:“李判,你不要着了儀王的道,不要聽他的話。我可以不報仇,不要彌光的命了,我也希望你好好的,千萬不要摻和進這件事裡去。”
他聽她這樣說,驀地溫暖了眉眼,知道在他與血海深仇之間選擇,她還是選擇了他。
心裡的堅冰一點點融化,他望着這小小的姑娘,故作爲難地說:“晚了,儀王已經將圖謀透露給我了,若是我不答應,過不了多久,就會從功臣變成階下囚。”
她心裡着急,想了想道:“咱們還是去禁中面見官家吧,把儀王的野心告訴他。官家本就對儀王起疑,只要咱們敢作證,就能把儀王拉下馬。”
可是他卻失笑,“你想得太簡單了,咱們沒憑沒據,空口白牙告發皇子,最後只會落得個刻意構陷的下場。”說着眼中春波一漾,“再加上彌光在一旁煽風點火,萬一說你我有私情,聯合起來陷害儀王,屆時應當怎麼辦?”
明妝被他說呆了,思來想去,發現竟真的沒有自證清白的辦法。
“所以告發這條路行不通。”她很遲鈍,他勉強勻了兩口氣道,“小娘子在儀王面前……也要佯裝不知情,繼續敷衍他。”
可是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額角也沁出冷汗來,明妝大驚,才知道他這半日一直在強撐着,忙離了座來看他,不由分說將他的右臂繞上了自己肩頭,氣壯山河道:“靠着我,別用力,我送你去榻上躺着。”
李宣凜覺得不大自在,身上雖然虛弱,但還不到這樣程度,看她自告奮勇,竟覺得有些好笑。
但她真真實實在他身邊,那發間有暗香隱約飄來,那麼纖細的身條,哪裡承受得了他,他是斷不敢把分量壓上去的。
不過倒也確實藉着一點力,他挪動腳步,上半截身子有些難以支撐,靠她攙扶着。可女孩子畢竟力氣小,他聽見她氣喘吁吁,還在努力堅持,忙正了下身子,那一點依靠,也只是爲了滿足她急於幫忙的心。
穿過垂掛着竹簾的隔斷,繞過半透的山水屏風,後面就是他的臥房。她咬着牙說:“到了……到了……你和人比試槍法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堂堂的上將軍,卻被副將刺了一槍,說出去……多丟人!”
他沒有反駁,更不敢說真話,因爲看見格紋窗櫺前擺着一隻瓜棱瓶,裡面插着幾支素雅的花,讓他想起她在跨院張羅的種種,神思一恍惚,不知怎麼就失手了。
他不回答,她也不去追問,將人攙扶到了牀榻邊的腳踏前。內寢昏昏的,已經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彌散的光線像一團霧,渾渾噩噩籠罩住了所有。
擡腿,邁上腳踏,他身量很高,她又生得小巧,兩個人步調便不一致了。他的一條腿用上了力,身子卻被她牽制,她跨上來的時候順勢一頂,他的腳尖絆了下,失去平衡後猛地向牀榻栽倒下去,左手下意識去撐,只這一個動作,便痛得他幾乎暈厥過去。
兩個人雙雙倒在榻上,明妝才知道,他的牀榻居然這麼硬!
沒有香軟的墊褥,看着像牀,其實和席地而睡沒什麼區別,單單是倒下那一瞬,就撞得她肩頭悶痛起來。可是多神奇,邊上的人悶哼了一聲,右手卻堅定地托住了她的後腦,大概他也知道自己的牀太硬,撞一下,會把她徹底撞傻吧!
但來不及感動了,她忙爬起來照看他,看那張臉因劇痛皺成一團,她頓時驚慌失措,“怎麼辦?我去叫大夫!”
待要蹦起來,卻又被他拽住了,他忍痛說不要緊,“拉扯了一下而已,很快就會好的。”
“傷口要是崩開了怎麼辦?”明妝想去解他的交領查看,但中途發現不便,怏怏把手縮了回來。自己什麼忙都幫不上,只能等他扛過這陣劇痛,越想越自責,帶着哭腔說:“都怪我,我是個沒用的人,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要不是認識多年,你該懷疑我要暗殺你了吧。”
他氣結,這個時候她還能說這麼奇怪的話,無奈又氣惱地白了她一眼。
然而她對他的不滿渾然未覺,跪坐在他身旁殷勤照看,窗口最後一寸光影照在她臉頰上,素肌玉骨,可愛可憐,牽過他的被子給他擦了擦鬢角,“汗都下來了……”說着敲敲牀榻,那動靜像敲門一樣篤篤作響,她由衷地感慨,“你的牀好硬啊,我要是在這牀上睡一晚,第二日肯定硌出一身淤青來。”
她也是有口無心,但話一說完,彼此都尷尬了。明妝因自己有小心思,便格外心虛,慌忙擺手辯解,“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李宣凜牽了下脣角,“你以爲我覺得你是什麼意思?”
明妝不知道怎麼回答,但她似乎從他的話裡窺出了一點戲謔的味道,心忽然急切地跳起來,她想多了,但又有種別樣的歡喜,不可言說。
夕陽一點點沉下去,這時廊上有腳步聲隱約傳來,隔着重重桃花紙,燈籠的光影慢慢升到了檐下。不一會兒外間也有人入內掌燈,像是橘春的聲音,輕輕“咦”了聲,“小娘子回去了嗎?”
屏風是半透明的,從內寢往外看,看得很真切,但外面的人看不見裡面。
兩個女使一個捧燈,一個捧果盤,新冬將中晌的點心撤下去,一面道:“午盞還在園子裡轉悠呢……”後面的話忽然便窒住了,與橘春面面相覷,連頭都沒敢再回一下,匆忙退出了上房。
這下好像要鬧誤會了,明妝發現自己竟還跪坐在他身旁,忙手腳並用爬了下來。
“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她無措地抿了抿頭,離開之前又叮囑了一句,“天還沒熱呢,牀上太單薄容易着涼,讓她們再給你加一條墊褥吧。”
他並不關心褥子的事,先前短暫的相處,其實不能緩解這段時間的相思。她要走了,他有些失望,卻不能開口挽留,略頓了頓才道:“我先前的叮囑,還請小娘子記在心上,你該做的事都嘗試了,餘下的全交給我吧。”
明妝應了,復又遲疑地問:“那我與他的親事……”
他神情淡淡的,不知是痛麻木了還是胸有成竹,隨口應了聲:“待到不能成時,自然就不成了。”
這話真是有禪機,雖然含糊,卻也讓明妝把心放回了肚子裡。
之前不知道儀王是那樣無所不用其極的人,這場婚事至少在外人看來是體面的,她也不至於太過排斥。但當她得知儀王和彌光的關係,得知了他打算把自己送給李判,那麼厭惡之情就難以自控了,現在恐怕連看見那張臉,都會覺得噁心。
好在還有轉圜,她點了點頭,最後深深看他一眼,“我走了,李判保重身子。”
他沒有應她,目光依依看她退出內寢,案頭的燭火照着她的身影,隔着屏風上的經緯,像個柔軟的夢。
明妝從上房退出來,看月洞門前的燈亭都點亮了,照得滿院輝煌。午盞在臺階前等了半日,見她現身,忙迎了上來。
平常囉嗦的午盞,這回竟是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怏怏看了她一眼,眼神裡滿腹心事。
明妝看她欲言又止,料想她大概也想歪了,暫且不好解釋,牽了下她的衣袖道:“走吧,上潘樓去。”等坐回車輿內才問,“午盞,你可是有什麼話要說啊?”
午盞半張着口,又愣住了,那模樣像變天前的魚。支吾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先前回來接你,沒有看見你,小娘子上哪兒去了?”
站在午盞的立場上看,這件事十分隱晦且不可說,自家小娘子在李判的房裡,和李判一起失蹤了,過了好一會兒又從裡面出來,這意味着什麼,細想之下簡直頭皮發麻。
明妝被她這樣一問,不上不下,“李判受了傷,他在圈椅裡坐久了,冷汗都下來了。我看他撐不住,就把他攙進裡面去了,安頓他躺下後又說了幾句話……就說了幾句話而已,沒什麼吧!”
要照着人情世故上來說,確實沒什麼,但要是就俗禮來說,就不大合適了。午盞轉頭覷了覷她,“反正這事要是被商媽媽知道,怕又要囉嗦了。”
午盞跟了明妝很多年,從陝州到上京,一直伴在她身邊,有些話就算不說出來,明妝也明白她的意思。
“我知道,今日的事辦得不穩當,往後一定留神避嫌,你不要告訴商媽媽。”她認錯認得很乾脆,爲了表示誠意,直奔潘樓帶她去吃酥山。可惜今年南邊的荔枝來得沒有往年早,她們心心念唸的荔枝酥山沒能吃成,最後只好退而求其次,吃了兩盞蜜浮酥柰花。
回到易園之後,午盞還在抱憾,“是因爲今年天熱得晚嗎?我看與往年沒什麼不一樣呀……小娘子不要灰心,過兩日我再去問問,或是囑咐潘樓的管事一聲,只要荔枝一到,立刻讓閒漢給咱們送來。”
明妝對吃的執念沒那麼大,反正吃不成荔枝酥山,還有其他好吃的。上京的瓦市,各種鋪子遍地開花,像近來新出的戈家蜜棗兒、貓兒橋魏大刀熟肉,還有涌金門灌肺,都是可以聊作消遣的好東西。
前幾日太忙碌,花了不少心思,見過了李判之後心裡的浮躁消退了,接下來兩日閉門不出,情願在家裡看賬冊子。
對明妝來說,看賬冊並不爲難,比起在禁中周旋,一個人靜靜坐在窗前對賬,反而是相對鬆散的時光。這幾日儀王也沒有再登門,他不出現,想必朝中局勢愈發緊張,已經讓他無暇他顧了。她只是有些擔心,儀王會不會狗急跳牆,把李判拖下水,因此每日讓小廝去南山寺腳下的朱家瓦子探聽。那地方向來舉子文人云集,清談也好,結詩社也罷,國家大事都是議論的話題,消息比別處更靈通。
小廝一連去了三日,起先倒還好,風平浪靜,都是些外埠的瑣事,到了第四天,小廝終於帶回了一個重要的消息,說官家已經赦免了大皇子,恢復其郡王封號,解除圈禁,準他們一家返回郡王府了。
明妝手上顫了顫,指尖的算盤珠子頓時移位,她回過神來,重又將它撥了回去。
豫章郡王的爵位恢復了,儀王這回怕是不太妙,看來三衙會審的結果與他勘察的大相徑庭,不知官家又會怎麼看他。
正思忖,廊上腳步急急到了門前,趙嬤嬤站在門外說:“小娘子,崔家又來人了。蘭小娘院裡的女使偷着來報信,我挨在牆根聽了兩句,那崔家老孃因討不着錢,哭天抹淚不肯走,急起來就大罵蘭小娘,還揚言要見小娘子。蘭小娘沒用,鋸了嘴子一般光會哭,那崔老孃就盤腿坐在地上,說不走了,要跟着女兒住在易園,小娘子瞧,這件事可怎麼辦?”
明妝聽了哼笑,“這是哪家的菩薩,打算學我祖母的做派。”說着合上賬冊站了起來,“走,過去會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