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身無雙翼舞空華

迎人

鄧晨跟着劉縯三兄弟造反之時,新野鄧氏一族受到牽連,連祖墳都被挖開刨盡,更別提那些宗祠廟堂了。鄧晨因此遭到族人唾罵,說鄧家原本富足,他是鬼迷心竅才聽老婆的話,跟着幾個妻舅發瘋,以致連累全族。

鄧奉是鄧晨的從兄之子,也就是所謂的族內遠房堂侄,從我“老媽”鄧氏那層關係排輩兒,他也算是我的侄子,雖然他不過才與陰識年紀相仿罷了。

新野鄧氏親族在遭到新莽政權的血洗之後,存活下來的人丁絕大部分逃往淯陽,投奔鄧奉,尊其爲宗,馬首是瞻。

儘管鄧奉在不久之後也起兵追隨劉秀,但南陽郡的鄧氏一族卻並沒有因此改變,仍是奉鄧奉爲宗主。

漢代特定存在的宗族勢力,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大過一些小地方政權,這些具備血緣親屬的團體,比其他零散小勢力更具凝聚力。宗主的權力雖然大不過政府官吏,但是在家族內部中,卻有着絕對的號令權。

幼時我常去淯陽,在鄧奉家打混日子,他家地方大、人口多,雖然地廣僕多在陰家而言,並不是件稀罕事,可鄧奉不比陰識。也許是看我年紀比他小,也許是看我輩分比他高,鄧奉在面對我的時候經常帶着一種縱容討好的味道,由着我的性子在他家無法無天似的胡來。

和陰識相比,鄧奉不會給我宗主式的家長臉孔,不會動不動就給我講一大堆大道理,不會限制我的自由喜好,不會強逼着我學琴刻字。

唯一不喜的是鄧奉的花心,他和這個時代的大多數男子一樣,不僅家中收納嬌妻美妾,還蓄養孌童,喜好男色。

我對男男的同志之戀雖不怎麼排斥,但是對這種又愛男又愛女的雙性戀者,從骨子裡還是有種難以苟同和接受。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在對待性取向問題的態度以及看法上,我的現代觀念或許還遠不及兩千年前的漢代人來得開放。

雙性戀在漢代已盛爲風行,平頭百姓暫且不說,僅在上層社會,蓄養孌童的現象便十分普遍。在這個時代,男色的吃香程度,有時候甚至一點不亞於女色。

也許在他們這些古人眼裡,鄧奉這樣的行爲並無不妥或者奇怪之處,單從他家妻妾、男寵和諧相處便可知道,其實真正對此大驚小怪,久久無法釋懷的人,只我一人而已。這也是爲什麼鄧奉家雖好,我卻總是住不長的真正原因。說實話,每當我看着那些妻妾與男寵們有說有笑的在一起聊天的時候,我身上就會抑制不住地浮起一層層的雞皮疙瘩。

到了淯陽,才知劉秀爲應命《赤伏符》上我胡謅的那句“四七之際火爲主”,將洛陽改爲了雒陽。取意乃是指新建的漢屬於火德,火遇水不祥,便去了“洛”字的三點水,加了個“佳”字,改爲“雒”陽。

我在淯陽剛住下不到兩天,便開始懊悔不迭。

鄧奉不在家,這會兒正跟着劉秀南征北戰,家中門客、壯丁能用之輩,皆已帶走,剩下的都是一些無法適應軍中顛簸生活的家眷。

於是,從長安逃回,不肯回新野老家,反而投奔淯陽而去的我,無可避免的得面對鄧奉的一家老小。

雖然行事已處處低調,我恨不能十二個時辰躲進房裡便不再出來,可惜現在我的身份不容我有低調的念頭。今時已不同往日,我是誰?我可是陰麗華,是漢建武帝劉秀的妻子!搞不好那可就是一代皇后、母儀天下的命。

鄧奉的家人一聽說我來了,那還不跟蜜蜂見了花蜜似的,一個個殷勤巴結,根本不給我有半點私人空間喘氣的機會。

從眼下的形勢分析,躲淯陽鄧奉家實在是一招爛棋,這接連幾天車水馬龍的喧囂鬧騰,別說近在新野的陰識早把我的老底調查得一清二楚,只怕連遠在雒陽的劉秀,也能馬上得到消息。

心裡忽然添了一種充滿矛盾的忐忑,雖然有點鴕鳥,但我仍會不自覺的猜度,他在得到消息之後,會不會找來?

不想他來,可又怕他當真不來!

這一夜做了一宿的夢,夢裡景象凌亂,我試圖在夢中抓住些什麼東西,來填滿自己一顆失落空洞的心,然而夢境永遠只可能是夢境。當夢醒來,當黎明打破黑夜的昏暗時,仍舊只剩我一個人孤零零的獨自躺在牀上,眼角淚痕宛然。

拭着眼角的淚痕,我不禁啞然失笑,我在惆悵些什麼?又在期待些什麼?我的內心到底在等待和期盼得到一個怎樣的結果?

想見他嗎?他如果當真來了又如何?

跟他回去?我能嗎?

閉上眼,腦子裡一片混亂,像是塞了一團無法理清的亂麻。我氣惱的穿衣下牀,剛想找梳子梳理頭髮,身後躡手躡腳的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起初我沒怎麼在意,然而那人卻在我身後停下腳步:“奴婢伺候夫人梳洗吧。”

握着梳篦的手猛地一抖,我回頭,果然看見琥珀正直挺挺地跪在席上,眼中含淚的凝望着我。

“你……怎麼……”眼光不自覺的往門外飄去,我的一顆心怦怦直跳,“大哥他……”

她垂眼,帶着鼻音回答:“大公子正在堂上。”

腦袋裡嗡的一聲響,眼前彷彿晃過颱風海嘯過境後的慘烈幻象,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見着夫人無恙,奴婢很是歡喜……”琥珀一邊說一邊給我磕頭,激動之餘竟然滴下淚來。

“噯,你這是在哭呢,還是在笑啊?”我手忙腳亂的將她從席上拉了起來,隨手扯了衣袖替她拭淚。

“奴婢心裡歡喜……自然是在笑。”嘴裡說笑,眼淚卻仍是不住的往下落。

她這麼一哭,反倒勾起我心底的哀傷,鼻子一酸,差點便想把她拉過來兩人抱頭痛哭。這個念頭纔剛剛閃過,我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愣住了。

琥珀是我的陪嫁丫鬟,按理不該隨陰識一同出現在這裡。作爲陪嫁丫鬟,打從隨我出嫁那天起,她就不再是陰家的奴婢,她的主人除了我之外,也不再是陰識。

“你……你從哪兒來?”

“這兩年奴婢留在雒陽,未曾在夫人跟前伺候,奴婢思念夫人,常以淚洗面,侍中傅大人憐惜奴婢一片忠心,所以此次帶奴婢一同前來南陽郡接夫人回都。不過陛下有旨,命傅大人先往蔡陽接湖陽公主,又繞路去接了寧平公主,所以耽擱了些時日才見到夫人……”

“湖陽……公主……”我只覺得腦袋漲成兩個大,不過轉瞬已完全領悟這兩位公主所指爲何,不僅如此,隱約間我還捕捉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我緊攥的手心裡頓時黏糊糊的直冒冷汗。“是哪位傅大人?”

琥珀垂首:“傅俊傅大人。”

我眯起眼,已經完全能想象出此刻門外的一片熱鬧景象。這下好了,不只招來了陰識,還把劉黃、劉伯姬兩姐妹也給招來了。

劉秀,你這是……非要逼得我毫無半點退路嗎?

怕我再逃避,不肯乖乖跟傅俊回雒陽,所以準備跟我打一副親情牌,把我認識的親人都聚集到一塊來勸我回心轉意?

既然如此,你爲何不親自來?

心念方起,忽又泄氣。劉秀親來又如何,按我此刻的心情,只怕一聽說他來,立馬捲包袱望風而逃。

他早已把我看得透透的,甚至比我自己看得更透徹明白。

幽幽地嘆口氣,這份百轉千折的心思卻是無法跟眼前這個小丫頭講得清楚,我望着她軟弱無力的笑,心裡卻是說不出的彷徨與苦澀。

“琥珀。”

“諾。”

“郭……郭夫人她……”

琥珀不愧是陰識一手調教的侍女,我話還沒起頭,她便乖覺地答道:“夫人請放寬心,郭夫人即便有子,也是妾室,夫人才是陛下正娶之妻,皇后之位非夫人莫屬。”

我澀然一笑:“這是陛下的意思?”

她一哆嗦,面色慢慢變了:“陛下……雖然未曾這麼說過,但是,這是事實……”

我聽出她話裡的顫音,不忍再爲難她,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沒關係。我從來就沒在乎過這些虛名。”

“夫人!”她激動道,“夫人怎麼可以不在乎呢?要知道……”

我搖頭打斷她的話:“別說了,一會兒你悄悄去把大公子叫進來,別驚動傅俊和其他人。”

琥珀欲言又止,終於在伺候我洗漱完後無言的退了出去。

銅鏡中的那張臉孔,五官雖然不夠明朗,可是輪廓的線條卻分外清晰。經歷過長安那場耗費心神、朝不保夕的劫難,我明顯瘦了許多,眼眶摳了,下巴尖了,撫摸着略帶粗糙的肌膚,我不禁緊張起來。

等會兒要是看到我這般憔悴落魄的模樣,陰識是否會更加氣惱我的任性妄爲?

咬着乾裂的下脣,我呆呆的望着鏡中的自己,考慮要不要敷些鉛華把自己的面色弄得稍許有點人樣,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嚇人。但這種名爲鉛華的妝粉,其實就是鉛粉,用多了,實在對身體無益。這個時代的女子愛美,素愛用鉛華敷臉,我卻是深知其毒,平時寧可素面朝天也不願用它。

正猶豫不決,門上忽然發出一聲輕響,門開了。

我跪坐於席的身子頓時一僵,脊背挺起,粉盒失手滑落,白色的粉塵沾上醬紫色的裙裾,分外搶眼。

銅鏡中有個頎長的身影緩緩靠近,最後停在了我的背後。我鼻子猛地一酸,眼淚竟然不受控制的滴落,濺上沾粉的裙裾。

我用手捂住眼,手指用力摁在眼瞼上,然而即使不睜眼,一聲抽噎卻已不爭氣的從我喉嚨深處逸出。胸口一陣發悶酸澀,壓抑許久的情緒像是突然找到了一個傾瀉的缺口,嘩啦一下全部溢了出來。

背後響起一聲長長的嘆息,陰識攬臂從身後摟住了我,像抱孩子一般擁抱着我,胳膊收緊,那樣的力道彷彿要我把揉進他的胸膛。

抽噎聲越來越大,淚水漣漣,我手上還沾着鉛華,被淚水潤溼後,變成一團糊狀黏在臉上。

陰識的呼吸聲很重,嘆息聲更重,他的下頜頂着我的頭頂,一隻手抓住我的兩隻手腕,將我的手強行拉下。

我哭得連氣都喘不上來,一口氣抽抽噎噎的憋在胸口,淚眼模糊中夾雜着一絲狼狽的扭頭。

一別兩年,陰識的相貌並沒有發生多大的改變,氣質卻愈發成熟穩重,此刻那雙桃花眼眸瞳微紅,目中正隱隱含着淚光。

“大哥……”千言萬語,凝於脣邊。

他緊抿了下脣,輕輕拍了拍我的面頰:“回來就好。”淡然的四個字,卻帶着一股壓抑的喑啞。

我心裡又是一酸,終於情難自禁的放聲號啕,轉身撲進陰識懷中,哭得渾身顫慄。

沒人知道這一年多的時間我受困長安,經歷了多少劫難,承受了多大的壓力,無人傾訴,我只得把所有的委屈都吞嚥進肚,獨自默默忍受。

伏在陰識肩上正哭得稀里嘩啦,面前忽然遞來一塊羅帕,我未曾猶疑,順手將帕子接過擦臉。

“沒擦乾淨。”生硬的口吻,帶着一種不滿的情緒,我手中的羅帕被人遽然奪走。恰在我愣神那會兒,一隻五指修長的大手拿着那塊羅帕,徑自抹上我的眼角。

“唔……”下手好狠,竟然半點憐香惜玉之心都沒有。我停止哭泣,本能的衝他呲牙。

陰興半蹲半跪的待在陰識背後,完全無視我對他的警告,漠然且固執的將我哭花的臉仔細擦了個遍。

他擦得很專注,我愣愣的瞅着他,剎那間神情有點恍惚,眼前的少年給人以親切的熟稔感的同時,又摻雜了些許陌生。兩年不見,他的臉上已褪去幼年的稚嫩,取而代之的是類似陰識般的沉穩內斂,顯得更加俊氣逼人。只是那對眉眼,比之陰識,卻又少了份嫵媚柔和,多了份凌厲冷冽。

“興兒……長大了。”我哽咽的唸叨。

陰興倏然停手,白皙的俊面上微微一紅,悻悻的站了起來:“你倒是一點都沒變,還是這麼沒心沒肺,愚不可及……”

“陰興!”陰識毫不客氣的連名帶姓的飭責二弟。

我噗哧一笑,陰興瞪了我一眼,不冷不熱的嘲諷:“不是很會哭麼?怎麼不繼續哭了呢?”

我扁着嘴不說話,陰識擁着我,桃花眼放電似的瞥向陰興,聲音不高,卻很能壓制人:“還有完沒完?這麼囉嗦,爲何我讓就兒跟來時,你又非說得換你隨行?”

“我……”陰興俊臉通紅,陰識擺明就是故意要拆他的臺,把他鬧了個大紅臉。

我心中泛着感動,若說這個世上還有什麼人對我的關懷是真心真意、毋庸懷疑的,非屬陰家三兄弟不可。不只這三兄弟,陰家上下都是我的親人,是真心疼我、愛我、關心我的骨肉血親。

不管我是管麗華還是陰麗華,他們都是我的親人。

“對不起……”埋首陰識胸前,我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般,滿心愧疚。我的固執任性,害他們一直爲我的安危揪心牽掛,我真不配做他們的親人,不配享有他們待我的好。

“知道做錯了麼?”陰識的聲音聽起來很溫柔,可那隱隱的壓迫感卻令我呼吸一窒。果然他推開我,強迫我擡頭,直顏面對他,那雙嫵媚的眼眸射出犀利的光芒,“如果當真知道錯了,以後便乖乖聽哥哥的話。”

我強嚥了一口乾沫,敏感的神經繃緊,幾乎已能猜到他想說什麼。

“大哥……”

“別怕。”他衝我柔和一笑,帶着憐惜般的寵溺,輕輕的拂開我額角的亂髮,“哥哥陪着你……”

“哥……”

“我們一起去雒陽。”他笑着眯起眼,眼眸中閃爍着一抹凜冽鋒芒,這種意味深長的笑容讓我心顫,以我對他的瞭解,這代表着他已報了志在必得的決心與自信。

彷徨的移開目光,轉向陰興,卻發現他正冷着臉站在陰識身後,一副超越自身年齡的老成表情,不苟言笑,嚴肅冷漠,完全不像個十七歲的少年。

那一刻,我驟然頓悟。

這已經不是我逃避情感的個人問題,只要我還是陰麗華,還是劉秀的妻子,便無法真正逃離。我有家人,並非當真是孤身一人,我做什麼事情,由此牽連的可能是陰氏一族的榮辱。

這便是宗族勢力,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陰識雖然不會太過勉強我做我不喜的事情,但是……當初選擇下嫁劉秀的人,是我自己。那個時候,他給過我選擇的機會,是我一意孤行,自己選了這條充滿荊棘的道路,而今這個選擇已連帶決定了陰氏一族人的命運。

到如今,我將要爲我當年的決定揹負起全族人的未來。

沉重的吸了口氣,十指不禁微微顫慄,我把雙手交疊,使勁壓着手指,強作鎮定。

“麗華,你是個明白人。”陰識微笑。

十指絞纏,我咬了下脣,疼痛感使我混沌的頭腦稍許清醒:“是,大哥,我明白……但是,別對我報太多的期望。”我哀傷的擡起頭,悽楚的凝眸望向他,“我怕控制不住,我沒辦法平靜面對……我怕,到了雒陽……最後仍會叫你們失望……”

“我們能體諒你的難處。”他洞悉瞭然的笑,“但也相信,你無論做什麼,都會先經過一番慎重考量,權衡輕重。此次到了雒陽,你且放心大膽的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其他的只管交由大哥來處理。你無需猶豫,只需記得,你永遠不是孤單一人,你背後有我,有我們,有陰家。”

我疲憊的閉上眼,沉重的點了點頭。

陰識的話,一語雙關,看似點到即止,卻字字句句點在要害。

這番話,既可以當作是他對我的鼓勵安慰,也可以聽成是一番提醒警示。

如今這一去,只怕當真要步步爲營了。

聚首

建武元年歲末,在一片蒼茫寂靜的雪色中,有這麼一支龐大的車馬隊伍,行色匆匆的在暴風雪中蜿蜒而行。

領隊的除了侍中傅俊,還有原玄漢更始王朝的西平王李通。兩年多不見,李通見老了許多,原本清俊的臉容成熟中增添了幾許滄桑,劉伯姬與他站在一塊兒,反顯得像個明媚少女,一如我初見她時的嬌豔模樣。

這對夫妻在人前相互交流並不多,然而每每眉眼傳神之際,兩人相視而笑,淡定中皆帶着一種和諧的默契,讓人見之心生暖意。

想當初劉家兄弟姊妹六人,高堂尚在,閤家融融,那是怎樣的溫馨光景?轉眼物是人非,到如今劉秀身邊的骨肉至親最終只剩了一姐一妹。

劉秀性柔重情,對於親人的維護之心,從我剛認識他起便早已知曉得一清二楚。歷經劫難後,他比任何時候都看重他的家人,所以劉黃、劉伯姬兩姐妹未到雒陽,傅俊便已把劉秀的詔書帶去了南陽。

漢代的侯爵封號向以縣稱爲名,劉母樊嫺都的孃家乃是湖陽縣,所以劉黃被封爲湖陽公主,劉伯姬則爲寧平公主。

劉秀讓湖陽公主與寧平公主轉道淯陽一同來接我前往雒陽,按理說是把我的地位看得和這兩位姐妹一樣重的,可偏偏兩位公主的封邑都很輕易的便賜予了,唯獨我的身份,仍是模糊不清的。

我沒有明確的身份,所以這一路上,包括傅俊在內,全都含糊其意的稱我一聲“夫人”。我是他貧賤時娶的妻子,若按平民的稱呼,這聲夫人代表的含意便是“劉夫人”,是指劉秀之妻。但現在他早已不是普通百姓,對於雒陽城內,高居南宮卻非殿龍座上的建武帝而言,這一聲“夫人”或許代表的就只是掖庭三千宮人中的一名姬妾。

僅此而已。

閉上眼假寐,腦袋隨着馬車顛晃而不時左右搖晃着,這些天我始終呈現在一種懵懂狀態,其實有些道理細細琢磨起來並不太困難,但我潛意識裡偏偏不願深入的去探究思索。既然陰識說把一切都交給他來處理,那麼就交給他來處理吧。我相信他能幹得比我好上十倍,既然他這麼有自信,便說明事情還沒有發展得太過糟糕。

我並不在乎皇后的虛名,皇后也好,夫人也好,對我個人而言實在沒有太強的誘惑力。能讓我在意的,只是劉秀的態度。他現在是怎麼想的?他打算要怎麼安頓我?又或者怎麼安頓那個已經給他生養了孩子的郭聖通?

明知不該在意這種無謂的瑣事,理智很清晰的告知自己,應該學會漠視一切。漠視郭聖通,漠視劉彊,甚至漠視劉秀。無愛便能無恨,那樣我才能活得瀟灑,活得快樂。

然而想和做是兩回事,理智和感性同樣也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區別在於無愛!

要我不恨他很容易,要我不愛他……很難,所以我始終達不到心如止水,視郭聖通爲無物的境界。

車隊抵達雒陽城時,已是臘日的前一天,臘日需舉行大規模的驅鬼避疫和祭祖祀神的儀式。在漢代,人們對臘日的重視程度,遠遠要超過除夕與新年,就好比在現代信奉基督教的教徒對聖誕節的重視,遠勝公曆元旦一樣。

傅俊將我們一行人安頓在宮外,然後自行進宮交差覆命。沒多久,宮裡傳來旨意,言道皇帝陛下即刻宣見卻非殿。劉黃、劉伯姬兩姐妹甚是興奮,那頭旨意剛下,她倆便開始着忙起梳妝打扮。

羅衣是新裁的,首飾非玉即金,人才剛剛下榻驛館,賞賜的御用之物便不斷送了來,擺滿了整整一間廂房。

送禮的官吏沒細說哪些是給公主的,哪些是給我的,賞賜的金銀玉器、綾羅綢緞堆得比人還高,琳琅滿目,晃花人眼的同時壓得我有種透不過氣來的窒息感。

劉伯姬嫁與李通後,雖曾做過平西王王后,但說到底也不過是擔了個虛名,跟着李通一路顛沛流離,她的王后生活其實過得並不風光。劉黃則更不用說了,她在蔡陽守着那三間破瓦房,帶着劉章他們三個小侄子,生活過得更加艱難,常常入不敷出,時不時還得仰仗鄉鄰接濟度日。

那些珍寶財物,奢侈得非常人可以想象,劉黃與劉伯姬兩個被這從天而降的天賜之物所震懾,激動驚喜之餘除了羨慕稱讚,竟是訥訥得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來。

這也算得是人之常情吧,若非我待在長安長樂宮中一年有餘,見慣了這種珠玉奢華,只怕此刻也會驚訝得迷失自己。

只是……難道做了皇帝的人,都會習慣於這種帝王奢華?

揮金如土的劉秀,還是不是當年那個我熟悉的自食其力、節儉養家的男人?

“這支玉釵很適合你。”劉黃挑了一支貔貅飾雕的玉釵遞給我,微笑中帶着一種鼓勵。

我明白她的用意,卻仍是搖頭拒絕。我向來不喜歡佩戴飾物,嫌那種東西頂在頭上,笨重累贅,稚幼少女時如此,婚後爲人婦亦是如此,現如今也實在沒必要爲了討好誰而特意裝扮。

“三嫂。”劉伯姬見狀放下試穿的衣物,不悅的皺起眉頭,“等會兒便要應召進宮,你難道打算就這副樣子見我三哥?你難道不知人人都傳那郭聖通年輕貌美,妖嬈多姿,你這樣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叫我三哥見了,是能多博得他的一絲憐惜還是愧疚?”

我心中一痛,劉伯姬果然不愧爲劉伯姬,字字句句,一針見血,犀利如刀,竟是絲毫不留容我裝傻的餘地。

我笑得尷尬,或許這個笑容在她倆眼中,比哭還不如。

這下子,就連劉黃也斂起笑意:“弟妹!我在這裡喊你一聲弟妹,你該明白做姐姐的對你的一番良苦用心。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天經地義之禮,按理你是正娶,郭氏乃爲偏納,嫡庶之分再明瞭不過。但是……文叔眼下已是九五之尊,這兩年你一直留在新野孃家,你都不知道他在河北吃了多少苦,那可真是九死一生……他在最困難的時候,收了郭氏,留在邯鄲溫明殿相伴,然後有了後嗣。弟妹,你該明白,以文叔的性子,那是個最心軟和善不過的人,郭氏陪伴至今,從邯鄲跟到了雒陽,僅這份情……”

“別說了。”我哽咽,胸口鬱悶得像是要炸裂開。當初我以陰戟之名隨劉秀持節北上,除了那些一同前往河北的部將,旁人並不知情。

“你……”

“姐姐,求你……”淚水從眼角滑落,無聲無息的濺在手背上,我勉強扯出一抹笑容,脣瓣不住的哆嗦,“你們的好意,麗華心領了。”

劉黃與劉伯姬面面相覷,最終兩人無奈的將千言萬語化作一聲嘆息。

“隨你吧。”劉黃滿臉憂色,“進宮以後,若是那郭氏爲難你,你可千萬別性急亂來。這裡不比當年在南陽……”

我含淚愣住,郭聖通會爲難我?

這樣弱智的問題我從來就沒想過,我真正在乎的僅僅是劉秀的心,除了這個,管她郭聖通愛怎麼蹦躂,都和我沒關係。她要真是這麼幼稚無知,敢公然跑我跟前使這樣的小心眼,那我只會替自己感到慶幸,替劉秀感到悲哀。

若她真是這樣的一個女人,我更加不會把她放在眼中。

“這麼愛哭的三嫂可不大像以前我景仰欣羨的陰姬麗華了。”劉伯姬一手搭着我的肩膀,一手用帕子給我拭淚,嘴脣貼着我的耳朵小聲嘀咕,“她若敢欺你,以你的身手自是吃不了虧的,但大姐說的也極是有理,有時候身手再好,也比不上心眼好使。”

我微微一凜,這點道理我早已明瞭領悟,但是能從劉伯姬嘴裡說出來,卻讓我不得不驚訝她的成熟轉變。

果然,這兩年不單隻我,爲了適合環境,每個人都在成長,都在改變。

爲了去見自個兒的皇帝兄弟,劉黃與劉伯姬皆是刻意打扮一新,然後歡歡喜喜的踏上前來迎接的軿車。

從北邊的玄武門進入南宮,一路經司馬門、端門、卻非門,最後停在了卻非殿正門。掀開車簾,從車上下來,擡頭遠眺綿延的層層臺階,猶如望不到頭的天梯一般,令人望而生畏。高聳巍峨的卻非殿彷彿矗立在雲端,雖已站在殿前,卻仍讓人有種可望而不及的疏離感。

劉家姐妹已經在小黃門的帶領下,拾階徐徐而上,琥珀見我默不吱聲,小聲的提醒:“夫人。”

我這才深吸口氣,帶着一種難言的惆悵與惘然,慢騰騰的踩上石階。越往上,心跳得越快,腳下的石階一級復一級,似乎永遠到不了頭。只要一想到劉秀就在這層層石階的頂端,似乎連四周的空氣都被抽走了一般,爬了沒幾級,我便感到手足一陣冰冷無力,竟是膝蓋打顫得再也擡不起來。

“夫人!”琥珀低呼一聲,急忙伸手扶住我。

我悽然一笑,微微喘氣:“我是不是特沒出息?”

琥珀使勁搖頭,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重新擡起頭,卻非殿近在咫尺,明晃晃的陽光細細灑下,屋脊頂上白色的雪光發射耀眼光芒,我下意識的舉手擋光。稀疏的陽光從指縫間瀉下,忽明忽暗的刺激着我的眼球,有團陰影從上迎下。頭頂的陽光被遮蔽住,四周的空氣似乎也爲之一寒,裹在陰影下的我,緩緩放下手來。

“腿傷好了?”站在臺階之上的他笑着發問。

“嗯。”我虛軟的一笑,心裡的緊張感霍然掃空,看着那張宛若女子般俊美的笑臉,眼睛開始發酸發漲。

馮異微微讓開身:“去吧,他在等着你。”

那樣溫暖的眼神讓我的心陡然一熱,疲憊的心房似乎注入了一注興奮劑,我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

應該對自己有點信心的,應該對劉秀有點信心。

十指握拳,我吸氣,呼氣:“卻非殿……有點冷呢,這兩條腿受不得寒氣,不知道能不能撐到上面去。”

“是麼?”不經意間,他微微蹙了眉,“不然讓人擡副肩輿來,如何?”

“那像什麼話?”我笑着邁步,“又不是老得連路都走不動……日後等我老了,當真爬不了這幾十層的石階了,再用不遲。”抿嘴笑了下,不忘調侃,“不過,你會比我先用得着。”

馮異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瞧了好一會兒,忽然鬆了口氣:“還是和以前一樣沒變啊。”他和善的笑起,眉宇間卻仍像以往那般,始終難卻那絲憂色,似乎永遠都在爲某些事掛懷,無法真正釋懷一般。

我撇過頭,臉上的笑容僵硬的停留在臉上,終於,步履艱難的踏上了最後一層階梯,我挺直背脊,瞪着幽深的殿門望而怯步。

馮異做了個請的手勢,我深吸口氣,正要跨步進殿,卻突然感覺有道刺眼的光芒從眼前一掃而過。不經意的扭頭一瞥,卻非殿外側西角的一支廊柱下立着一個纖細的身影。那人靜靜的隱在殿檐下,瞧不清衣着相貌,只隱約看出是個身量嬌小的女子,若非她頭上佩戴的金屬頭飾發光,光斑恰恰晃過我的眼睛,實在很難發現她悄然無聲的存在。

見我目光投去,那女子明顯一震,然後垂首退了一小步,似乎欲將自己掩藏得更深。

我心中一動,扭頭去看馮異,恰巧馮異也正從那處角落收回目光,與我目光相觸,他嘴角一顫,勾出一抹澀然的神情。

“是她嗎?”我明知故問。

馮異不答,只是默默的垂下眼瞼,躬身請我入殿。

我冷笑着再度回首,只眨眼功夫,牆角那兒已空無一人,飛檐上銅鑄辟邪的影子投在地上,被擴大了無數倍,宛若一隻被黑暗吞噬的猛獸正猙獰的張開血盆大口。

寒氣森森襲人,我忽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在這個宮苑重重的南宮之中,或許從我踏足進來的那一刻,註定我今後將把一生埋葬於此。

“宣――新野陰氏覲見――”

幽深的殿堂,泛着涼薄的冷意,籲口氣,熱辣辣的白霧凝結在脣邊,我挺直脊背,僵硬的跨了進去。

殿道甬長,青磚光滑,文武大臣分左右凜立,我踏進殿的剎那,原本安靜的殿堂突然起了一絲輕微的騷動,有些人竟從軟席上站了起來,私語聲不斷。

眼角餘光微微掠去,所見之人皆是那羣舊臣老將,刻滿滄桑的臉上皆是露出一抹欣慰之色。我脣角噙笑,胸口微微漾起一絲感動,真是難爲他們還記得我,還記得那些同甘共苦的歲月。

甬道盡頭便是龍庭王座,身穿玄纁冕服的劉秀正端坐在上,旒玉遮面,珠光瀲灩,卻無言的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的眼珠刺痛,胸腔中迸發出一股濃烈的酸意,突然很想肆無忌憚的在此重逢之際慟哭一場,然而腦子裡卻也清醒的知道,今時今日在這卻非殿上已不容我再有任何言行儀態的閃失。

眼瞅着劉黃與劉伯姬口呼萬歲,一半激動一半虔誠的跪伏於地,我愣了下神,目光呆滯的射向龍座上正襟危坐的劉秀,看不到遠處的他此刻是何表情,然而慢慢攀升的陌生感卻正一點點的啃噬着我刻在心中的熟稔,記憶中那個始終丰神俊秀,溫柔微笑的影子逐漸被抹去,沒法再和眼前這個如神如佛似的輪廓重疊在一起。

“妾……陰姬拜見陛下!”哆哆嗦嗦,那個謙卑的“賤妾”二字終於還是沒能從我口中吐出。儘管他已經是皇帝,儘管爲顯女子賢德,我該用上那個“賤”字自謙才更妥貼。

但他是劉秀!不管他變成什麼樣,他仍是劉秀!我沒辦法用對待劉玄的相同態度來對待他。

他是……我的秀兒啊。

“可。”平平淡淡的一個字,像是一把鐵錘陡然敲打上我的心房,我肩膀微微一顫,四肢僵硬的險些爬不起來。腦子裡模模糊糊的回想着一些過去的片斷,忘了自己是怎麼從地上爬起來,也忘了是誰攙扶着我挪到了邊上。

耳邊只隱約聽到有人嗡嗡的唸叨了許多話,之後劉伯姬突然拼命扯我的袖子,見我無動於衷,於是她和劉黃兩個人一左一右幾乎半拖半架的將我拽到殿前。我們三人一齊跪下,又是一番叩拜繁縟大禮。

第一次行禮我還算是中規中矩,一絲不苟,可這一次神志卻有些恍惚,跪拜的時候不僅頻頻出錯,膝蓋打彎時還保持不住平衡,因此狼狽的傾倒一側。

殿上有人失禮的噗哧發出一聲笑,我緊抿着脣直挺挺的跪在地上,一臉茫然,視線所及,唯有眼前那片瀲灩之光。

那片瀲灩的旒玉之後,他到底在注視着什麼?又在探索着什麼?

可知我此刻的心慌意亂,皆由他起?

“即日起敕封陰姬爲貴人,賜居西宮……”

我渾身一震,幾乎要從地上彈跳起來,劉黃使勁摁着我的手,廣袖瀉地,遮掩住她的小動作。

我眨了眨眼,傲然擡頭,劉黃的那點力氣如何困得住我,輕輕一掙,我便摔開她的手。

貴人!陰貴人!這就是他準備給我的封號?算是他給我一個名分?何解?貴人……何解?

果然……果然……我到底還是高看了他!

我是他的女人……之一,掖庭三千粉黛中輕微渺小的一份子,這就是我今後的人生定位?這就是我拼死拼活,苦苦掙扎換回來的價值?

趔趄的從地上爬了起來,不去理會劉伯姬在私底下的焦急拉扯,我故作癡癲,如村婦般無知魯鈍的笑問:“陛下,貴人是幾石年俸?”

座上的劉秀未答,底下卻是爆出一片悶笑聲,沒有發笑的都是那些熟知我脾性的老臣。宣讀旨意的中常侍見場面有些尷尬,忙匆匆走下高階,壓低聲音,隱有斥責之意:“貴人金印紫綬,俸不過數十斛,何來石計?”

心頭如同被狠狠捅了一刀,疼得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漢朝後宮的封號、爵秩、俸祿,我早爛熟於胸。皇后之下,昭儀爵同丞相、諸侯王;婕妤爵同上卿、列侯;娙娥爵同關內侯,俸二千石;傛華爵同大上造,俸真二千石;美人爵同少上造,俸二千石;八子爵同中更,俸千石;充依爵同左更,俸千石;七子爵同右庶長,俸八百石;良人爵同左庶長,俸八百石;長使爵同五大夫,俸六百石;少使爵同公乘,俸四百石;五官俸三百石;順常俸二百石;就算是最後排在第十四等的無涓、共和、娛靈、保林、百石、良使、夜者,也有俸百石。漢朝後宮三千人中俸祿在鬥斛間計算的,那是“上家人子”與“中家人子”這樣差不多同等於宮女的宮人。

雖然從未覬覦過劉秀後宮的那頂后冠,但我不在乎不等於他也可以無視,他把我接到雒陽來,賜了這麼一個俸祿不過數十斛的貴人封號給我,簡直就是當衆扇我耳光,羞辱於我。早知如此,真不如留在長安,任憑赤眉燒殺搶掠。

“衆卿若是無事,便都退下吧。朕……今日要與兩位公主小聚一番。”慢條斯理的啓口,王座上的劉秀一脈溫和。

衆臣面面相覷,而後齊聲稱諾,手捧玉笏,魚貫退出殿外。

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仍是直挺挺的梗着脖子僵站着,中常侍小心翼翼的將手中漆盤向我推了推,示意我趕緊接印。

我杵着不動,死死的瞪着那片搖曳的瀲灩光芒。終於旒玉碰撞,劉秀從榻上站了起來,慢慢跨下高階,一步步向我走來。

劉黃與劉伯姬隨即配合默契的閃向一旁。

珠玉碰撞發出碎冰般的聲音,那身冕服刺痛我的眼睛,有那麼一瞬,我恍惚間竟像是看到了劉玄的影子,不禁駭然,下意識的雙手握拳,全身繃緊。

中常侍趁機將漆盤又推近了些,我一時火起,擡手劈翻盤子,“嘩啦”一聲,盤子飛出老遠,盤上擱着的金印紫綬險些迎面砸上中常侍大人的鼻子。

劉黃與劉伯姬低呼,我雙靨漲得通紅,怒氣衝衝的轉身便走。右臂猛地一緊,劉秀從身後抓住了我,他使得力氣極大,五指掐得我肌肉一陣劇痛。我不禁皺起眉,壓抑許久的怒火熊熊燃燒,恨不得反手一拳將他打倒。

“麗華……”喑啞的嘆息,婉轉纏綿,他驟然發力,使勁一拉,將我拽進懷裡。

我拼命掙扎,他用盡全力束縛住我,不讓我掙脫逃跑,我氣惱的擡腳去踩他的赤舄,他仍不鬆手,任由我胡亂的踩上他的腳背。

逐漸紊亂粗重的呼吸聲終於打破了殿堂中空曠幽靜的氣氛,劉黃與劉伯姬悄然拭淚,一副感動莫名的模樣。

我掙扎不過,只得放棄,悻悻的由着他擁在懷裡。

“麗華。”

被他牢牢圈在懷裡,堅實而溫暖的懷抱是我渴望已久的憩息之地,我貪婪的想從他身上汲取熟悉的香氣,然而,鼻端充斥的卻盡是帝王冕服特有的薰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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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又是一沉,混沌的腦子頓時清醒了不少:“陛下,賤妾乃是陰姬,陛下喚妾陰貴人即可。”

愕然,一絲苦笑從他臉上滑過。

一年多未見,他的樣貌乍看一下,竟像是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本斯文白淨的臉上此刻多了幾分深沉威儀,之所以給人那麼大的改觀,純粹只是因爲他在脣上蓄起了一圈髭鬚。

視線定在他的髭鬚上,我如遭電亟,思緒剎那間飛轉回那個離別的夜裡,在絕望的抵死纏綿中,我曾那樣的渴望能見到像現在這樣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他。

三十而立,秀兒……蓄了鬍鬚的秀兒又會是個什麼樣呢?

酸楚的淚水終於再也抑制不住,洶涌的奪眶而出。

“癡兒……”他哽聲低喃,伸指拂拭去我臉上的淚水,“你是我的妻,是我劉文叔的妻……娶妻當得陰麗華啊,這般的誓願豈是隨口胡亂說得的?”

我不住的顫慄,咬着脣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心裡只覺得憋屈得慌,忍不住用拳頭一下下的砸着他的胸口,抽泣,無語凝噎。

臘日

西宮對我而言並不陌生,劉玄定都雒陽之時,趙姬入宮初爲夫人,便是入住此宮。沒想到風水輪流,時隔兩年,這座宮殿的主人竟然換成了我。

西宮正南便是長秋宮,從窗外望去,遠遠的雖間隔數十丈,卻仍能清晰的望見長秋宮飛翹的腰檐。

有心想問,長秋宮中是否住着那位郭聖通,可話到嘴邊卻總是說不出口,徒惹傷感刺痛。琥珀招呼着一幫小宮女打掃宮殿,整理行李,我懶洋洋的趴在欄杆上向下俯瞰。

整座南宮,殿宇雖說不少,但論規模,論氣勢,皆比不上長安的長樂宮,然而長樂宮中的長信宮沒有困住我,小小南宮內的西宮卻要困住我一輩子嗎?

我不禁迷惘,對於這樣的未來產生太多的惆悵與心悸,背上的緯圖已毀,蔡少公所說的歸家希望或許已絕,我真不敢想象今後幾十年的光陰,真就得消耗在這座死氣沉沉的皇宮內。

一雙溫暖的手從身後插入腋下,輕輕的將我擁入懷中,靠上那熟悉卻又陌生的胸膛,我瑟瑟發抖。

這個男人,便是我今後一生的依靠嗎?

“兩位公主都安置妥貼了?”我沒回頭,只是淡淡的問。

“嗯。”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脖頸之間,溫暖的呼吸吹拂在我的鬢角,我忽然有些心灰意冷,將他輕輕推開,淡漠道:“陛下回去吧,賤妾想一個人靜一靜。”

背後的軀體猛地一僵,良久沒有動靜,他仍是圈着我不鬆手。

我咬咬脣,狠下心拒絕:“陛下恕罪,賤妾言語冒犯,實屬無心,只是賤妾今日身子不爽,無法侍寢,還是請陛下移駕……”

肩膀猛地被他扳過,動作旋得太快,以至於晃得我一陣眼暈。脣上猛地一陣刺痛,竟是他的脣如狂風驟雨般覆蓋上來,髭鬚扎痛我的皮膚,我試圖推開他,可是他的舌尖已撬開我的脣,挑逗的滑入我的口中。

腦子一陣迷糊,我險些把持不住,迷失在他甜膩的熱吻中,然而……一別經年,那樣突如其來的熱情與挑逗技巧陡增的熟練,讓我背上突然滾過一道冷顫。

他的脣已滑下我的下頜,吻上我的頸子,酥麻的感覺使人如同吸了鴉片似的,迷迷糊糊中帶着一種上癮的癡迷,令人深陷其中,甘於沉醉。我承認這樣如癡如醉的感覺令我着迷,然而鯁在心上的那根刺,卻因爲他更加深入的動作而愈發尖銳,扎得我鮮血淋漓。

一年前,他還是個連親吻都十分別扭,會時常在我的刻意挑逗下害羞的生手;一年後,已經爲人父的他,卻已能如此熱辣熟練的挑起我的慾火。

“唔!”我用盡全力,猛地推開他。

胸口因爲激動而上下起伏,面頰滾燙,猶如烈火燃燒。劉秀溫潤的眼眸中帶着未褪的情慾,我一手扶着欄杆,穩住身體,一手舉起,手背狠狠的蹭了下紅腫的雙脣。

“陛下後宮三千,何必非要爲難賤妾這樣卑微的一個貴人?”

他眨了下眼,臉上滑過一抹痛楚之色:“你這是成心跟我慪氣?這是何苦……何苦……”

我別開頭,強迫自己硬起心腸,極力忽視他的痛苦表情:“陛下,賤妾只是一名小小的貴人,陛下何必……”

“娶郭氏,非我本意,你不能因爲這件事便對我耿耿於懷,麗華,這待我並不公平。”他突然拔高聲音,那般急切的樣子叫人不敢相信這話出自是沉穩的建武帝之口。

我黯然神傷。他說的沒錯,娶郭氏他極力反抗,是我,是我親手將他推向真定王劉揚,把他推給了郭氏。

擡頭,我欲言又止。

怪不了他嗎?很想蠻不講理的質問,既然不願意接受郭聖通,爲何又與她恩愛纏綿,生下子嗣……可話到嘴邊終又咽下。

他是劉秀!是一個存活在兩千年前的人物,他的思想與理念,何來這種從一而終的概念?我如何拿這樣的道德規範去約束他,去指責他,去批評,甚至辱罵他?

他和我不一樣!真的不一樣!

不僅如此,他和旁人也不同,旁人娶妻,或有恩寵,或有冷落,或有貪歡,或有戀色,是以時常新人代舊顏,唯獨他……他是個待家人負責,對親人疼愛的男人,向來如此……所以即使從前萬般無奈娶了郭氏,到底是他名正言順娶進門的,不論什麼原因,他今生都不會再遺棄她。

我怔怔的望着他,突然感到心口一陣絞痛,眼前那個清秀的五官輪廓,變得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往事歷歷在目,然而早已物是人非。

“信我!麗華,你信我……”他抓着我的手,那麼用力的緊握着,似乎想把一股莫名的意念傳達給我,然而我的心,卻如同飄蕩到了無邊無際的蒼茫之中,無法領會和觸摸到他的內心。

不是不想信他,是我即使信了又能如何?我要的,和他能給的,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東西。

“這宮裡沒有三千宮人!或許以前有,但是我……不會有。”那雙清澈的眼眸,如水般澄淨。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注視過這雙眼眸了。

茫然,無語,我怔怔的看着他發呆,心痛的感覺一點一點的加深。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無法讓時光飛回到兩千年後,也無法倒退回兩年前,如果可以,當初我不會選擇讓他渡河北上,真的不會……寧可與他隱姓埋名,在鄉野間耕種務農,默默相伴一生,過着平淡的夫妻生活,也好過現在這樣無奈而心痛的相對無言。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呵呵,呵呵呵……”我悽然大笑,眼淚一點一點隨着笑聲震落。 Wωω¸ Tтká n¸ ¢ O

如今,我的夫婿何止是封侯?

他緊緊的把我抱在懷裡,淚水無聲無息的浸溼了他的肩頭。

“信我……麗華,信我……”

看似熱鬧的西宮,實則寂靜得要命,宮內隨侍的宮人黃門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劉秀不住往我的盤中夾菜,我卻只顧用酒壺自斟自飲。他現在貴爲皇帝,若要留宿在一個貴人寢宮,乃是天經地義,無有不妥,我轟不走他,所以決定無視他。

我用筷子戳着面前的菜色,東挑西揀,遵照禮儀,像我這樣的吃品應該受人指責與批評,然而坐在我對面的劉秀,卻是視若無睹,連眉毛都沒抖一下。

這頓飯局吃得異常冷場,直到我感覺有些胃漲的時候,才驚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喝多了。微微挪動身軀,雖不至於神志不清,腦袋卻確實有些眩暈了。

“仍是這般貪杯。”對面的人湊近了些,我眯起眼,他臉上的笑容看起來十分眼熟,眼瞼彎彎,嘴角揚起,溫柔且略帶寵溺,“一會兒又該嚷着說頭痛了。”

我不語,他也不覺得自己接話很冷場無聊,繼續笑說:“遷都雒陽的時候,我叫人從邯鄲帶了些東西過來,是你的東西……”

我忍不住譏諷道:“賤妾不記得曾住過溫明殿,如何會有東西落在邯鄲?”

他無奈的嘆氣:“東西我已經讓人歸置在偏殿了,你閒了去瞧瞧,當真……是你的東西。”

我扭過頭,不再理會。

氣氛正冷得詭異,忽然聽到前殿遙遙傳來的鼓樂之聲,初聽不覺着怎樣,隨着鼓樂聲越來越響,在寂靜的夜晚,顯得分外嘈嚷。

劉秀偏過頭,一旁隨侍的宮人立即領悟,躬身退到殿外,過得片刻工夫,又急匆匆的轉回。

“啓稟陛下,子時已過,是宮裡在逐儺!”

“哦,那可真是熱鬧。”劉秀劍眉稍稍一軒,臉上雖然仍在笑着,我卻極爲敏感的發覺他的神情略有不豫。“麗華可願去瞧?”

我雖有醉意,腦子卻並不糊塗,換作平時,我或許會順着他的意,假裝什麼都沒看明白,可偏偏這會兒一股怨氣始終憋在胸口,不發作出來難以暢快,於是搖晃着從席上爬起:“自然得去瞧瞧!陛下在賤妾宮中用膳,不知這外頭的大儺祭禮正由誰主持大局呢?”

劉秀停下腳步,回眸瞥了我一眼,眸底驚異之色一閃而過。

也難怪他詫異,換作以前的我,估計只是個會純粹興起,躍躍欲試的想跟着他去瞧熱鬧的傻姑娘。他詫異,可是因爲覺察到了我的變化,覺察到了我的敏銳與尖刻?

我在心底默默冷笑着,那樣純真無暇的年少輕狂,誰都回不去了!

他遞過手來,我未抗拒也未掙脫,表情淡漠的任由他握着。他的掌心結滿粗糙的老繭,然而卻不再是當年稼穡侍農時生成的繭子,而是常年持握刀劍磨出來的厚繭。

他用掌心摩挲着我的手背,輕輕拍了拍,卻什麼話都沒說。

出門,七八個小宮女掌着燈,踮步輕盈,着地無聲。迴廊的地磚明暗難辨,遠處的樓闕飛檐影影綽綽,夜色寂籟,劉秀牢牢的牽着我的手,一步步將我引向前方。

天寒地凍,路上的積雪雖然掃乾淨了,但走過樹蔭時,仍會不小心將樹梢上的積雪震落。幸而之前喝了酒,這會兒臉頰雖冷,腹中卻是暖的。劉秀一路小心翼翼的牽引,這一路在昏暗中踉踉蹌蹌的走過,我忽然很想就這麼一直走下去,永遠……不要有盡頭。

不經意間我伸手攬住他的胳膊,他似有所覺,頗感震動的低下頭來,我情難自禁的依偎過去。劉秀的懷抱……脫去那身繡着十二章紋的繁縟冕服後,依舊是我所熟悉的淡淡香氣,一如從前。

“秀兒……”我低垂着眼瞼,忘情的呢喃。

長臂舒展,他將我攬在懷裡,大麾抖開,將我一同裹了進去。他的懷抱,溫暖得使人沉醉,我已微醺,腳步虛浮踉蹌,全身的力氣都倚靠在他胸口,幾乎是由他半托半抱的往前一路行去。

我希望這一路永遠沒有盡頭,然而最終這隻可能是個幻想中的傻念頭。當熊熊篝火灼痛我的雙眼,當滿朝文武齊聚,當頭戴面具的方相手持長矛,領着十二神將,在場中繞着篝火歡呼跳着儺舞,當衆星拱月似的人羣中迎風俏立的姣美身影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便知道,一切的幻想終於還是全都破滅了。

我從劉秀的懷中掙脫出來,怔怔的望着眼前款款走近的華衣女子,雲鬢高聳,玉頸修長,丹脣娥眉,月光與火光交相輝映,照在她皎潔白皙的臉龐上,猶如鍍上一層銀華。她的身量要比我矮些,骨骼清奇纖細,愈發顯得嬌小可人,身上因天冷而外罩厚實的雪貂麾衣,卻仍是顯得雙肩瘦削,身段柔軟,步步搖曳生姿。

那張年輕姣美的臉孔,顧盼回眸間總帶着一種乾乾淨淨的笑容,笑得純粹,笑得無暇,也同樣笑得令人心顫、心碎。

曾經不下千百次在腦中勾勒郭聖通的相貌,卻沒料到她會是這樣的一位女子,稚氣未脫,彷彿還是個年幼的孩子,偏又不時的流露出成熟少婦獨有的嫵媚。

我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心裡如同翻江倒海般全然不知是何滋味。

她的眼裡似乎只瞧見劉秀一人,水汪汪的鳳目中盛滿柔情笑意,蓮步輕移,走得近了些,她目光一移,定格在我身上。

笑容微愣,腳步停住,就這麼癡癡的,我與她隔着兩丈多遠的距離互相打量着。說不上敵視,只是感覺莫名的悲傷,莫名的壓抑,我只覺得頭暈目眩,彷彿有隻手正死死的掐着我的脖子,令我無法透過氣來。

麾衣緊裹,即便我刻意想假裝眼瞎,也無法徹底無視掉那雙雪玉般的小手覆蓋下,已明顯微微隆起的小腹。她似有所覺,臉上微微露出赧顏之色,慢慢的彎下身子,斂衽向我盈盈拜倒:“妾聖通拜見陰姐姐。”

眼前是的景物是深黑色的,深黑色的夜空,深黑色的宮殿,深黑色的……人影,我看不清眼前的任何東西了,四周沒有光明,一切都陷入了無盡的黑暗。黑暗中我能感覺到郭聖通正在向我下跪,僅存的那絲理智告訴我,我應該剋制住自己的顫慄,伸手將她扶起來,然而我動不了。

我全身僵硬,胸中燃燒的是那股熱辣辣的酒氣,混着我無法哭泣發泄的淚水,一併壓在了心裡。

“郭貴人不必多禮了。”身邊那個溫柔的聲音卻在此時響了起來,鑽入我的耳朵裡,陡然間變得異常的刺耳。

我木訥的瞪着眼睛,深黑色的影子漸漸變得清晰起來,色彩重新回到我的瞳孔之中,劉秀正伸手擋住欲跪的郭聖通,順勢將她攙扶起來。從前那個溫柔如水的笑容此刻正如昨般清晰的印在那張熟悉的臉上,只是……不再是對着我這般溫存微笑……

心裡剎那間像是被徹底掏空了,空蕩蕩的,什麼都沒再剩下。

“謝陛下。”她莞爾一笑,盈盈起身,身側緊隨的侍女急忙小心翼翼的扶穩她。“陰姐姐一路辛苦,今日適逢臘日,是以宮中備起儺舞,驅邪避惡,也算是爲陰姐姐洗塵。”

我勉強一笑,腦中一片空白,已不知道該如何接她的話。恰在這時,邊上突然傳來一聲奶聲奶氣的叫嚷:“娘娘――”

郭聖通聞聲回頭,大喜道:“怎麼彊兒也來了?”

一個長相俊逸的少年抱了名不滿週歲的娃娃,匆匆趕來,不等郭聖通伸手去接那孩子,已主動快速遞將過去。

“娘……娘……”孩子生得虎頭虎腦,肉鼓鼓的臉上小嘴咧開,露出四顆小小的門牙。孩子五官周正,眉眼長得竟有幾分酷似劉縯。他口齒尚不清楚,撲進郭聖通懷裡後,嘴裡嘟噥着不知說了什麼,小手揪着她的衣襟低頭便想張嘴去咬。

“彊兒小乖乖……”郭聖通笑着輕輕掰開他的小手,“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覺呢?”

“臣況,拜見陛下!陰貴人!”那少年忽然跪下,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禮。

劉秀並未阻止,坦然受了他的禮,我已是僵化如石,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於是也跟着莫名其妙的受了他的禮。

少年起身,目色清純,一張眉清目秀的臉孔,與郭聖通竟有六七分相似。我心有所悟,愈發感到一片淒涼,短短片刻工夫,猶如天上人間,果然是一個不落的把該見的全都見了個遍。

不清楚是否自己眼花,還是受到心理作用的影響,少年起身之時,目光似有心,若無意的掠過我,秋風霽月般清明的眼神倏地一變,脣角上揚勾勒出的那抹看似柔和的微笑,忽然像極了惡魔的笑臉,猙獰恐怖。

我莫名的打了個冷顫,正在彷徨之際,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草民興拜見陛下!拜見郭貴人!陰貴人!郭侍郎!”

我一震,緩緩回首,發現陰興正恭恭敬敬的伏地跪拜。

劉秀賜了陰興平身,尾隨陰興之後,原先津津有味的在觀看儺舞的衆大臣紛紛聚攏過來,一時將冷清的角落搞得異常熱鬧起來。

那些大臣只少數一部分我不認得,多數人不是跟隨劉秀北上征戰的舊部,便是昔日雒陽舊識。這些人見了我,皆是一副欣喜之容,白天在殿堂上還算守些規矩,此時卻紛紛按捺不住圍住了我,噓長問短。

馮異亦在這羣人中,只是他性情淡漠,仍是喜歡撇開熱鬧,一人窩在無人的僻靜樹下,不知在想什麼心事。馬武仍是那副飛揚跳脫的樣子,朱祜、鄧晨、李通……一個接一個的熟人跟我寒暄,漸漸的我把心中的悲哀沖淡,僵硬的四肢活絡開來,終於勉強能與這些舊友說笑上幾句。

不遠處,陰興與郭況閒閒的敘着話,兩個人皆是一副客套有禮的模樣,看似親熱,實則浮於表面,假得不能再假。沒一會兒,陰興與郭況分手,然後漫不經心的往我身邊踱來。

“貴人也不多披件衣裳,夜冷。”他沉着臉,似怒還嗔。

我噓了口氣,口中噴出淡淡白霧:“多謝。”他應該能夠明白我所謝爲何,剛纔若非他及時援手,只怕我非當場被郭家姐弟弄瘋了不可。

“貴人太感情用事了,以往大哥常贊你有勇有謀,卻不知今日的雄才韜略都用在了何處?”他姿態擺得甚爲謙恭,外人看來不過姐弟敘話,並無不妥,誰也不會料到他那張刀子嘴,犀利得一點都不給人留下餘地。

對於他刀子嘴豆腐心的態度,我早見怪不怪:“大哥在哪?”

“宮外。”

“他沒進宮?”

陰興沒有立即回答,嗯哼兩聲,甕聲甕氣的說:“郭主未現,何需着急見大哥?”

我猛地一懍,郭主――郭聖通之母,真定王劉揚的妹妹!

陰興冷冷一笑:“看來貴人還需要多用點腦子,總是這樣的話,也太不叫人省心了。”

我又急又怒:“你皮癢欠揍?是不是這兩年武藝大有長進,所以說話愈發沒大沒小了?”頓了頓,不禁悲哀的感慨,“你從小到大都沒好生喊過我一聲‘姐姐’,到如今卻只會虛假得尊我‘貴人’了麼?貴人……貴人……好個尊貴的稱呼呢。”

“外戚之家,理當如此。”他的目光穿透過人羣,落在遠處正主持大典的劉秀身上,“如今既已捲入皇家,便當按規矩行事,旁的瑣事,還是先別奢想太多爲好。”

“不覺得未免謹慎過頭?如此……竟是要一輩子麼?”

“回到這裡,難道不是貴人所願麼?”他收回目光,表情淡漠清冷的瞄了我一眼,目色卻是凌厲如刃,“貴人若不願留下,大可不必費這周章。”

我被他的字字句句刺得連躲避隱藏的餘地都沒有,只得悽然的望着皇城上空飛舞的點點火星,黯然欷歔:“我會好好冷靜下來,好好想清楚自己該幹什麼,該選擇什麼,該捨棄什麼……”

脆弱的心,早已痛得麻木,再割上千刀萬刀也不會讓我感覺比現在更痛。

贈禮

建武元年、建世元年十二月臘日,從劉玄手中奪得傳國玉璽的赤眉軍在長安設宴狂歡,酒尚未飲,羣臣便因爭功而吵成一團,甚至拔刀相向,相互毆鬥。場面失控,那些將領甚至從宮牆上攀爬翻逾入宮,打破宮門,搶奪酒肉,彼此廝殺。衛尉諸葛穉聞訊,率兵入宮,一連格殺了數百人才勉強把暴亂鎮壓住。

可憐那個年幼的放牛娃皇帝,嚇得除了日夜哭泣,別無他法。轉眼新年元旦,劉恭不忍見其弟爲傀儡,叮囑劉盆子交出玉璽,退位讓賢,結果反被樊崇等人強行制止,劉恭的特立獨行,愈發招來赤眉軍的恨意。

我對劉恭極有好感,只可惜他是建世帝的兄長,不然招爲已用,必爲賢能。這次赤眉元旦朝會的消息傳開後,劉恭之名遠播,沒想到不單是我,就連劉秀說起他時,也是讚賞有加。話題扯到劉玄身亡之時,劉恭仗義偷偷將其屍身盜出,劉秀知曉後,隨即兌現當日的允諾,追封劉玄爲淮陽王,傳命正在長安城外佈防的鄧禹收其屍身,厚葬於霸陵。

對於劉玄,我諱莫如深,饒是劉秀在我面前頻頻提及他的一些舊事,我總是緊閉雙脣,不發一語。身陷長安將近一年,我受制於劉玄,殺申屠建,損綠林兵,託彊華轉讖語,遞赤伏符,這些事林林總總的加起來,我敢說他即使不清楚箇中細節,也能掌握個大致詳情。

我們二人之間,隔斷了一年半的光陰,已無法再用以前那種溫馨依賴的情感將其中的艱苦一一相互傾訴。關於他的事,他在河北如何艱苦奮戰,如何博得今日冕服加身,如何娶妻生子,如何結交四方……這些他都沒有跟我細細描述,就如同我閉口不談是如何在長安捲起那場殘酷的血雨腥風,最終攪得三輔天翻地覆一樣。

我與他之間,缺少了以前那種生死相依的依賴感,有個微妙的隔閡橫在了我倆中間。我不提,他不說,卻始終很真切的擺在那兒,絕不可能憑空莫名消失。

我對他的冷淡,是從第一天回到雒陽,進入南宮起便開始的,或許許多人,包括劉黃、劉伯姬,乃至那些對我抱着極大期望的滿朝文武大臣,全都無法理解我爲何會如此頑固不化。在他們看來,哪怕不是作爲一國之君,僅僅作爲一位大丈夫而言,劉秀對我的小心謹慎,無微不至的細緻呵護,近乎放下身段般的討好遷就,已經顯得過分陰柔軟弱。

他們漸漸的皆由滿懷希望發展到心生憂慮,十分擔心這位滿懷柔情的天子,會像兩年前娶我時一樣,身陷溫柔鄉中,不可自拔。

沒人會真正瞭解,當年他娶我之時,到底經歷了什麼樣的忍辱負重,貪戀溫柔、沉湎女色的劉秀,並非是他本性,而我,不過是他絕望中的一處避風港。

郭聖通並未入住長秋宮,她的封號與我一樣,皆爲貴人。劉秀像是極力在我倆之間做到兩碗水端平,不偏不倚。貴人的品階也並不如我起初想象的那般低微,劉秀號稱漢天子,在百姓看來,雖有繼承前漢,延續漢室之名,實則全然已不同。政體官職上的些微不同暫且不說,但看這後宮體制,已被他全然推翻,改得面目全非。

自古帝王后妃,多不勝數,前有漢宮三千爲例,西漢的皇帝無不把自己的後宮一擴再擴,恨不能攬盡天下美女,以顯天威。這一點,即便是當初布衣稱帝的劉玄也不能避免,不管他出身如何,只要一爬上那個天下至尊的位置,便會不受控制的,或自願、或被動的接納許多許多女人,充斥後宮。

漢宮三千人……這絕非誇張的說詞,見識了長樂宮中那些被劉玄收納,至今卻因饑荒無食果腹,活活餓死宮中的大批姬妾宮人後,我對帝王的後宮已經心冷到了極點。我真心希望劉秀不要墮入同樣無節制的個人慾望,無論是爲夫爲友,爲公爲私,我都不願看見南宮鶯燕無數。

也許,他沒讓我徹底寒心之處便在於此,至少他不曾仿效先人,甚至敢於斫雕爲樸,果斷的將祖宗傳下的后妃十四等級大刀闊斧的砍成了五等――皇后以下,唯有貴人金印紫綬,兩者得享爵軼,俸也不過慄數十斛,此二等以下,另置美人、宮人、采女三等,並無爵軼,僅供充給,餐食溫飽。

可無論他怎麼改品階,貴人就是貴人,貴人是妾,非妻,我現在的情況和當初的韓姬如出一轍,毫無分別。果然因果循環,韓姬慘死,她昔日對我的一番怒罵詛咒,如今卻當真在同一處宮殿內應驗。

當真,造物弄人,可憐可笑。

暖閣內純銀熏籠內正焚着燻草,淡淡的香氣似有似無的彌散在各個角落,室外空氣極冷,殿門微開一線,透過半敞的門縫依稀可見琥珀正與人細細交談,這丫頭平素極有分寸,走路不攜風起塵,說話低吟慢語,從不大聲喧譁,今天卻有點兒反常,與門外之人不知在講些什麼,竟有些忘乎所以,連門都忘了帶上。

我懶洋洋的躺在榻上,手裡握着一卷竹簡,細細瞄着。過得片刻,琥珀滿臉狐疑的走了進來,見了我,把手裡的東西遞過來:“貴人,這是方纔郭貴人命人送來的,奴婢以爲是參片,婉言說西宮並不缺此物,可那人卻笑我不識貨,聽那口氣,倒像是件稀罕物似的。”

我斜眼一瞧,她手裡捧着一隻一尺見方的漆器木盒,盒蓋打開,裡頭露出一大把形同乾枯樹皮模樣的東西,呈橢圓形,長不過兩三釐米,外觀爲褐色,已洗淨曬乾,一顆顆的精心擺在盒內,碼放得極爲齊整。

“左右不過是些藥草山果,這些難道我們宮裡就沒有了,還需她巴巴兒的叫人送來?”琥珀到底有些意難平,言辭雖說不算激憤,卻仍不免帶着一股子酸味。

我冷然一笑,從盒內拈起一顆湊近鼻端,輕輕一嗅,一股辛香之氣直鑽鼻孔。我甩手將它丟進盒內:“好東西呢,收着吧。”

琥珀一頭霧水:“那……是吃的嗎?需如何服用?”

“雞舌香。”

琥珀仍是不解,滿臉困惑。

“漱口滌齒所用,含於口中,可闢除口臭。”這種果實在現代叫做丁香,丁香分公母,母丁香便是雞舌香。雞舌香在民間罕有,算是種高檔奢侈的消費品,一般僅供上層社會的官宦所用,其效用就如同現代人愛嚼的口香糖。

換作以前,冷不丁的扔給我這樣一塊乾癟癟的東西,我也只會認作樹皮果核,既叫不上名,也不可能知曉其用,但我之前在長樂宮混了一年有餘,長秋殿趙姬趙夫人出身官宦之家,入宮當了夫人後,更是備受劉玄寵愛,宮中奢靡之物盡其揮霍。趙姬是個頗會享受的主兒,按現代點的說法,那就是個標準的小資,什麼保養、美容、薰香、歌舞、遊戲,時下流行的新鮮玩意沒有一樣不精的。我雖不好這些,可跟她生活久了,每日耳濡目染,豈有不識之理?

郭聖通出身豪富之家,她母親郭主又是王室之女,這種高檔消費的習慣與氣派,是與生俱來的。皇家氣派,趙姬仍需靠後天培養,郭聖通卻已習以爲常。所以,若論見識高低,趙姬尚不如郭聖通,像我這種出身鄉野的人,更加沒法攀比。陰家在新野雖富甲一方,到底只能算是個土財主,碰上個具有王室血統,且長於豪富之門的郭氏姐弟,便如同小巫見大巫,高低立現。

“這東西……不會有毒吧?”琥珀小聲嘀咕。

眼波瞟去,我不禁失笑:“按前漢制,官至侍中可口含此物上朝面君。這東西精貴着呢,哪裡會有毒,不過味道有些辛辣,你一嘗便知。”

琥珀惶恐:“奴婢怎敢輕嘗這雞舌香?”一聽說這東西是高品階官吏所享用的特權品,她連忙小心翼翼的將盒子收了起來。

“瞧你,不過是些雞舌香罷了,要是讓你見着口香糖,那還得了?”

“貴人,何爲口香糖?”

我啞然,一縷惆悵不着痕跡的籠上心頭,大概這輩子我都沒法再嚐到口香糖的滋味了:“回頭你到郭貴人宮裡走一趟,替我叩謝她的贈禮。”

“諾。”琥珀應了聲,隨即又問,“那……要用何物還禮?”

“還禮?”我抿脣微笑,“你在這宮裡隨便揀一樣東西送去,但需謹記一件事,無須攀比,你別挑貴重之物,只管選那最不值錢的。”

琥珀困惑:“爲什麼?這不是愈發讓郭貴人瞧不起了?”

“瞧不起便瞧不起唄,誰又稀罕她瞧得起了呢?難道她在這宮裡獨大,我做什麼事都得與她爭這口氣,讓她瞧得上眼?”琥珀錯愕,我見她仍是一副不甚理解的呆滯樣,不由嘆了口氣,“你以後會明白的,且去忙你的吧。”

“諾。”

琥珀離開後沒多久,窗外忽然傳來砉的一聲異響,我從榻上一躍而起,直奔窗口。推開窗牖,冷空氣撲面而來,我一時沒忍住打了個噴嚏,驚得窗牖外又是一陣羽翅撲騰。

窗外腰檐上棲着一隻灰色羽鴿,咕咕的叫着,那雙小眼睛不時警惕的望着四周。我從窗邊抓了把事先準備好的麥子,輕聲打了個呼哨,它才慢慢從檐上飛下,落到我手中啄食。我把麥子撒在地上,誘它進屋後,順手關窗。

這是隻信鴿,陰識稱之爲“飛奴”,在宮外訓練好了,又讓陰興帶進宮來養了些時日,熟悉了西宮到宮外的一段路後,它便成了我與陰識私相傳遞信息的重要工具。

看完飛奴帶來的帛書,我呆呆的定在窗下,一站就是良久,直到兩腿發麻,飛奴咕咕的吵嚷聲驚醒了我,我纔回過神來。

長安城糧食告罄,赤眉將領擄劫了所有的金銀財寶,縱火焚燒了宮殿、民宅,百姓逃亡,蓋世繁華的長安城,已然化爲廢墟。赤眉在把長安洗劫一空之後,放棄了長安,這個號稱百萬大軍的強盜團體,正沿着秦嶺山脈向西流竄,所經城邑,皆是掠劫一空。

赤眉雖立帝建國,說到底卻仍是底層農民出身,既無卓識遠見,也無治國良方,一些行徑與做法竟連綠林軍還不如。綠林在立了劉玄爲帝后,至少在體制上還有個國家的樣子。赤眉立了個放牛娃當皇帝后,卻根本沒把小皇帝放在眼裡,劉盆子的心計和能力遠遠不如劉玄,哪裡壓制得住那些流寇習氣濃重的將領?

我真替劉盆子感到可憐,亦爲劉恭感到悲哀。

赤眉流竄去了安定、北地兩郡,鄧禹已趁機帶兵進入長安,駐軍昆明池。從我離開長安至今,不過才短短一個多月,卻已是物是人非。

帛書最後提到,鄧禹在長安安置受難百姓的同時,似乎也在尋人。至於在尋找什麼人,陰識沒有說明,我也唯有黯然欷歔。

封侯

劉秀最近總喜歡待在西宮,從卻非殿朝堂上下來,他不管有事沒事都直接往西宮,即便是政務繁忙,他也不離開,直接在西宮處理,以至於那些稟明要務的官吏們,每天都在我宮裡進進出出的,忙個不歇。

於是,我乾脆把正殿騰給劉秀處理公務,自行搬去偏殿。偏殿地方十分寬敞,只是堆放了太多的書簡――我的舊物《尋漢記》正一匝匝的堆碼在殿中。

琥珀替我將書案,屏風榻皆搬了過來,閒暇時,劉秀在隔壁處理政務,我便安安靜靜的趴在這裡補上落下年餘的手札記錄。

晚上他睡正殿,我睡在偏殿,倒也各行其事,互不干擾。

轉眼到了月中,這一日用過晚膳,與我楚漢分明的劉秀卻突然不請自來,踏入偏殿暖閣。他來的時候,琥珀正忙着替我磨墨,我埋首絞盡腦汁,正在挖空心思在腦海裡摳字眼。只聽身邊突然“啪”的聲,琥珀失手把墨掉地上。

“陛下。”地上墊的蒲席被墨跡沾染上一塊,琥珀生怕劉秀責備,竟嚇得雙肩瑟瑟發抖。

“起來吧,原是朕不好,驚擾了你們。”

琥珀戰戰兢兢的爬起,審時度勢,竟是乖覺的悄然退出房間。

我把她的反應瞧在眼裡,心如明鏡。仰起頭,凝望着劉秀,大約停頓了三四秒後,我擱下手中筆管,緩緩斂衽跪伏:“賤妾拜見陛下。”

磕完頭起身,卻見劉秀眼神悲憫的凝望着我,人呆呆的,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絲苦笑凝於脣角,他轉移話題,轉而笑道:“正好,借你的筆給寫點東西。”

我微微蹙眉,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又不便直言拒絕,只得輕聲問道:“陛下請……”

我纔剛想讓席,他卻立即摁住我的肩膀:“我念你寫。”

我嗤然冷笑:“賤妾胸無點墨,字跡向來無法入陛下的眼,陛下難道忘了不成?”

寂靜,半晌頭頂傳來一聲低低的吸氣聲,劉秀將前胸貼近我的背,左手取來一塊乾淨的縑帛,右手執着我的手,手把手的支使我握筆。筆管輕執,我手指微微發顫,劉秀的掌心滾燙如火,灼痛我的手背。我欲縮手,卻被他帶着在帛上有力的落下一筆。

“將恐將懼,惟予與汝。將安將樂,汝轉棄予。”

一筆一劃,他寫得極慢,等到寫完,我只覺得背脊僵硬,腦袋發熱,與他胸口貼合之處似如火燒。

將恐將懼,惟予與汝。將安將樂,汝轉棄予。

思緒紛亂,呼吸在這一刻爲之屏息。看着眼前這發自肺腑的十六字,我的記憶彷彿在剎那間倒回兩年前與他新婚,兩人無助的在新房相擁哭泣的淒涼情景。那個時候,日日恐懼,夜夜泣淚,無人可依,惟有我和他兩個人……

“麗華,你當真不要我了嗎?”他緊緊擁住我,聲音喑啞。

原來……他還記得,還都記得。

兩年前,當他彷徨悲哀的問我,能否嫁他爲妻之時,我明知前方是個火坑,卻毅然答應了他。可如今……那種感覺,卻似乎成了我的負累,成了我的羈絆,也成了我心痛的源頭。

淚水不自覺的溼了眼眶,沒等眼淚滴下,我已撇開頭,故作輕鬆的笑道:“陛下是在笑話賤妾呢,賤妾如何敢不要陛下?”

我是妾!

我只是妾!

只是……只是他後宮的一個姬妾而已。

狠起心腸,我顫慄着推開他的手。那個時候,敢於不要命也要嫁給他的陰麗華,已經不存在了,那個陰麗華是他的妻,是值得他珍惜呵護的妻子,現在這個……不過是大漢王朝建武帝西宮中的一名姬妾罷了。

“麗華……”他扳過我的肩膀,啞聲,“你要什麼?你想要什麼?別這樣對我,麗華……”

我低下頭沉默。我想要的東西,劉秀無法懂,永遠無法懂……我不屬於這裡,我無法真正融入這個社會,無法接受他貶妻爲妾,左擁右抱。即使從理性角度出發能夠體諒他的種種難處,可我無法在感情上做到從善如流。

我不是在跟他慪氣,我其實……是在跟自己慪氣。

早就很理智的看明白自己所處的環境,很理智的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卻仍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愛上了他,無可救藥……

真正令我痛恨的並不是他,而是我自己,充滿矛盾卻又彆扭無奈的自己!

或許……我根本就不該留下……

“陛下……”沙啞着聲音,我一字一頓的開口,心如刀絞,“如今陛下已尊天子之位,是否也是時候當犒賞功臣,分封諸侯了?”

劉秀愣了下,眼中的困惑一閃而過。我忽然發覺,他的情緒已經越來越容易被我捉摸到,換作從前,那樣的喜怒哀樂,一併都隱藏在溫柔的微笑下,無法窺得一二。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他柔柔的眯起眉眼,一如以往的淡笑,溫柔的氣息能將人生生溺斃。

如我所願嗎?

我低垂下眼瞼,生怕被他看穿我內心深處的懦弱。

秀兒,分封吧!以你一介天子之身,去分封列侯吧!

劉秀當爲帝――如果當初蔡少公所斷的讖語,真有如此靈驗,那麼就請讓我也爲自己自私一回吧。

我累了,真的累了……

原諒我,不願再守在你身邊陪你渡過今後的種種難關了。因爲,再留在這裡,留在你的身邊,對我而言,只是一種煎熬,一種痛徹心肺的折磨!

將恐將懼,惟予與汝。將安將樂,汝轉棄予……

當美好的回憶不復從前,當悲哀已成定局,無法逆轉,我選擇……放棄。

建武二年正月十七,建武帝劉秀下詔:“人情得足,苦於放縱,快須臾之慾,忘慎罰之義。惟諸將業遠功大,誠欲傳於無窮,宜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戰戰慄慄,日慎一日。其顯效未詶,名籍未立者,大鴻臚趣上,朕將差而錄之。”

劉秀稱帝半年之後,終於分封列侯於有功者二十人,其中樑侯鄧禹與廣平侯吳漢的采邑均爲四縣。古來侯爵,采邑均不超過一百里,劉秀這種超高“薪資”的做法,令許多文臣擔憂,博士丁恭提出異議,卻被劉秀毅然駁回。

陰識於不久前受封爲陰鄉侯,在打破鄧禹、吳漢的先例後,劉秀又提出要增加陰識的侯爵采邑,另嘉許其戰功,提拔陰興爲黃門侍郎,守期門僕射,典將武騎。

“星隕凡塵,紫微橫空……你在這世間找齊二十八人,封王拜侯……二十八宿歸位之日,便是你歸去之時……命由天定,事在人爲!”

蔡少公當年所作讖語“劉秀當爲帝!”,石破天驚,一語中的。如果當真順應他的讖語,那他告知我的所謂封王拜侯,二十八宿歸位之說也並非是當真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我讓劉秀封侯,一面細數那些侯爵的名單,一面卻又不禁忐忑。蔡少公的讖語不知道與我背上莫名其妙出現的星宿圖有無直接聯繫,如果有,那……背上的圖已經被我毀去,是否意味着,也許即使封了列侯,我找到了二十八宿,也沒法再回去?

我不敢胡思亂想,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都期冀着上天能夠垂憐,再次引發神蹟。

“貴人,陰鄉侯求見。”琥珀怯怯的頻頻倚門回顧。

我聞言一愣:“大哥?”話音未落,門外閃入一道頎長身影,陰識頭戴遠遊冠,身穿玄端素裳,衣袂飄飄的大步走來。

打從入宮以來,我還是第一次在宮裡見到陰識,想到陰興所透露的弦外之音,陰識一般不會主動與我見面,他若進宮,必然是發生了什麼大事,我心頭猛然一緊:“大……”

眼瞅着陰識迎面走來,他卻並未到我跟前,突然折向正殿迴廊,跪叩:“臣識,拜見陛下。”

我吃了一驚,劉秀居然在這!我以爲他還未退朝,根本未曾留意他什麼時候竟已經回來了。

劉秀含笑虛扶:“陰鄉侯不必拘禮,這裡是你妹妹居住的寢宮,並非在卻非殿朝堂之上。”

陰識表情嚴肅,直挺挺的長跪在地:“天下初定,將帥有功者衆多,臣託屬掖庭,乃屬國戚,若是再增爵邑,不可以示天下。”

劉秀笑容不變,目光無意似的掠向我,我蹙着眉頭不吱聲,只是一瞬不瞬的望着姿態卑躬屈膝,言語誠惶誠恐的陰識。

“陰鄉侯多慮了。”

“趙國公孫龍曾對平原君趙勝言,親戚受賞,則國人計功也。若陛下看在貴人面上格外賞賜臣,臣惶恐,愧不敢當,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無論劉秀怎麼勸說,陰識只是跪地不起,叩首一再懇請劉秀收回對他的厚賞。劉秀最後只得無奈的向我求助:“麗華來勸勸你兄長吧。”

陰識表現出的那種謙卑讓我的心格外刺痛,他在劉秀面前刻意保持的態度讓我無法接受。這個人,還是平時那個睿智凜冽、優雅如風的陰家大公子嗎?難道劉秀一朝爲帝,就連這樣清高孤傲的人也無法再和以前一樣,保持一顆平靜的心了嗎?

帝王,天子……萬人景仰,至高無上!

“哥……”我低低的喊,帶着一腔不甘的憤懣與傲氣。陰識這般奴性十足的做作姿態,讓我實在不敢苟同。不管劉秀是不是皇帝,如果非要逼得我從心底也這般對待他高高在上,凌駕衆人的帝王身份,不如讓我去死。“大哥,起來吧。”

我儘量放柔聲音,保持微笑的俯下身去扶陰識,雙手拽起他的胳膊,看似不怎麼着力,實際上我卻使了極大的力氣,倔強的想把他從地上拖起來。然而,陰識身子微微晃動,竟反將身子使勁往下沉,絲毫不理會我的隱怒。

“請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我氣惱得恨不能把他拖起來打一架,劉秀什麼時候變得讓他這麼尊敬和害怕了?難道僅僅是因爲他當了皇帝?

我正要開口,陰識倏地擡高下頜,正俯身半蹲的我恰好接收到那抹凌厲如刃的目光,那絲充滿警告意味的眼神,在那一瞬間震懾住我,竟讓我失神的把想說的話忘了個精光。

“既如此……朕便先允了陰鄉侯,你還是先起來吧,免得麗華難做。”

劉秀終於被迫鬆口,陰識繼續叩首:“多謝陛下。”

劉秀衝我哂然一笑,笑容滿是無奈,等陰識起身,他正待再說些什麼,陽夏侯馮異突然匆匆趕來,一番見禮之後,沒等我弄明白怎麼回事,劉秀便跟着他走了,剩下我和陰識兩個在西宮正殿門口憑欄遠眺。

望着匆匆遠去的人影,我終於忍不住抱怨:“難道他真有那麼可怕,值得你如此畏懼?”

陰識不答反問,語氣冰冷:“難道他不值得我畏懼?”

我氣噎:“他是劉秀,那個會種田會賣谷的劉文叔,你別總把他想成是恐怖至極的危險人物。”

“是麼?”仍是不陰不陽的語氣,面寒如水,他嘴角噙着一抹極具嘲弄的冷笑,“你的聰明才智,碰上了一個劉文叔,果然便全部化爲烏有。”

我被狠狠碰了個釘子,雖然陰識給我的感覺一向親疏難定,卻從不會像陰興那樣對我冷嘲熱諷。今天的陰識,在我眼中,已經不僅僅只是怪異可以定論了。那個瞬間,腦子突然滑過一道警覺,我生硬的問:“出了什麼事?”

陰識轉過身,目光清澈的看着我,眼中終於露出一絲讚許,但隨即他的眉心緊緊蹙了起來,那雙眸瞳中倒映的盡是濃郁的憂色。

“麗華啊……在我看來,過去的劉文叔雖然城府頗深,到底不過是個一無所有的凡夫俗子,這樣的人不論怎樣厲害,我都不會將他放置於心。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今日若仍是把他當成以前的劉文叔一樣對待,必會狠狠的栽個大跟頭,甚至……死無葬身之地。”

我打了個冷顫,他的話說得有板有眼,絲毫不像是在危言聳聽,我心裡的不祥預感逐漸擴大,心湖泛起點點漣漪。

“大哥……”

“劉揚這回,必死無疑!”眸沉似星,陰識的話猶如一柄鋒銳的利刃,瞬間鋒芒萬丈的切開一道血口子。

隔了許久,我才驚覺這道血口所帶來的疼痛,震得我胸口沉悶,如壓大石:“真定王……劉揚?”

“這事做得極爲隱秘,陛下先遣騎都尉陳副、遊擊將軍鄧隆前往真定,奉詔召劉揚進京,劉揚倒也是個精明人,居然警覺的關閉城門不讓他們入城。只是這一招固然好,卻顯然落了下乘,無故抗詔,僅是這項罪名便已不小,更何論其他?”

“你的意思……陛下……派人去殺他?這……這怎麼可能?且不說對方是擁兵十餘萬的真定王,除去兵力,尚有姻親在,他、他可還是郭貴人的舅舅。”

他冷笑:“正因爲是貴人之舅,哼,外戚之家……前朝的呂雉、霍成君,活生生的前車之鑑擺在那裡,陛下若是個明智之人,必然會對外戚勢力有所約束,絕不容枕畔臥虎爲患。這次是劉揚,難保下次不會輪到咱們家。”

我全身血液都快被凍得冰柱,陰識的話字字犀利,句句切中要害,我趔趄的倒跌一步,大口大口的深呼吸。

“那……我該怎麼做?怎麼做才能不連累到陰家?”我無助的看着他。陰家的後臺擁有一張強大到無與倫比的信息情報網,若有朝一日劉秀察覺到了這個情報網的存在,且意識到這個情報網會對他,對整個國家產生何等巨大的威脅,那對陰家而言,必將引來一場滅頂之災。只要一想到未來這種災難發生的機率有多高,我便不寒而慄,焦急中我帶着哭腔嘶喊,“帶我走吧,我不要再待在這裡了。大哥……帶我走!”

“你捨得麼?”

我咬着脣,用力點頭。本來就沒再打算留在劉秀身邊,本來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要割捨掉這份感情,回到屬於我的世界中去,我已經硬起了心腸,如今爲了陰家,我更不能,也不敢冒險再留在宮中。

“可是……”他的眼神放柔了,帶着一種無奈的憐惜,緩緩的說,“太遲了。你好好想想他爲什麼要除掉劉揚。”

我如墮冰窖,接着他的問話木訥的重複了遍:“爲什麼?”

“他要立你爲後!你逃不掉了……他性子雖然柔和,面上絲毫不露聲色,但心裡一旦拿定了什麼主意,那便是千阻萬撓也無法抵擋他的步伐。性柔溫厚之人,不等於說不會殺人,有時候爲了達到某個重要性勝過自己的目的,會連本性都會狠心忽略,這樣的感覺,你難道沒有體會過嗎?”

我如何會沒有體會?爲了劉秀,我甚至敢連命都不要,殺人算得什麼?爲了報仇,我手上沾染的無辜者的鮮血,絕對不會比任何人少。

但是……

“他殺劉揚……是爲了我?”

他輕輕的笑,笑容看起來彷彿蒙上了一層薄紗,朦朧得讓人看不真切:“你想當皇后嗎?麗華,你想當皇后嗎?你的男人,正在爲了能替你戴上那頂后冠,而大開殺戒……現在只要你想要,那個後位,已是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我退後半步,早春的風颳在身上,仍是冷得出奇,猶如一柄尖銳的刀子,一刀刀的割着我的肉。

他卻跟着跨前一步,步步進逼:“真定王一除,郭家便只剩下個空殼子,滿朝文武泰半出自南陽郡,即便是潁川郡、河北郡的大臣,也是和你一同經歷過生死的舊識,若立你爲後,漢國上下無有不應。不過你可要想清楚了,這頂后冠,戴上去容易,想再摘下來可就難了,你若沒自信能穩穩掌控住陛下內斂深沉的心思,現今劉揚的下場難保不是日後的陰家……”

“大哥!”我厲聲尖叫,打斷他底下的話,心痛得聲淚俱下,“爲什麼非得是我……爲什麼非要逼我活得那麼累?大哥,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活得很累?日日夜夜,總是在不停的顧忌這個,顧忌那個,算計這個,算計那個。爲什麼……爲什麼就不能像以前那樣,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

他嘆氣:“因爲你長大了,因爲你當初選擇了劉秀……大哥沒辦法將你庇護得像以前那樣,大哥也希望你能過得開開心心,無憂無慮。你是我珍視的妹妹,但是你現在只能去依賴你的夫君,他纔是你後半生的倚靠。”

“大哥……”我掩面而泣。

陰識救不了我,路是我選的,劉秀是我自己要嫁的,所以這一切的後果都得我自己扛着,我無法逃避,我也無法自私的一走了之。

祭廟

陰識料得一點不差,真定王劉揚果然被誅。

劉揚奉詔不遵,將陳副、鄧隆等人拒之城外,劉秀又改派前將軍耿純,持節北上,前往幽州、冀州,假慰問王侯之名,行密敕劉揚之實。耿純到了真定後,入住傳舍,邀請劉揚會面。他的母親乃是真定劉氏宗室之女,與劉揚算起來也屬遠親,他以親友之名相邀,劉揚不疑有他,仗着自己兵力強大,欺耿純人馬少,且面上態度平和,瞧不出有何不妥,便帶着弟弟臨邑侯劉讓及隨從官吏們前往拜訪。

劉揚也算是小心謹慎之輩了,他去見耿純,留下自己的幾個兄弟在門外嚴加把守,總以爲這樣便可萬無一失,卻不料耿純先禮後兵,將他們兄弟幾個都迎進傳舍,一招請君入甕,竟將劉揚等人當場格殺。隨後耿純集結兵馬,率衆衝出傳舍,真定城震懾驚怖,竟沒有一人來得及反應,稍加阻擋,任由耿純等人揚長而逃。

已死的劉揚被安上了一個“假稱病癭,欲以惑衆,且與綿曼縣反賊私相勾結”的罪名,稱其僞造讖語,“赤九之後,癭揚爲主。”有意圖謀反取代建武帝之嫌。不過因爲只有圖謀之罪,沒有實發之禍,建武帝念在主謀劉揚、劉讓兄弟幾人已被誅殺,便不再追究其親眷族人的罪名,重新封劉揚之子劉得爲真定王。

那個在劉秀落魄的時候,以姻親手段強嫁外甥女,迫使劉秀做了他晚輩的真定王劉揚,就這麼輕意的在建武帝的彈指間,灰飛煙滅。

不得不信,此時的劉秀,已經有足夠的手段與魄力能將人的性命牢牢控於五指間,劉揚的死亡,連帶着真定王勢力的敗落。繼位後的劉得不敢再仗着外戚的名頭肆意猖狂,對劉秀這位建武帝惟命是從,不敢再有絲毫拂逆之心。

也許劉揚的確是不太把劉秀放在眼裡的,畢竟在他朝不保夕的狼狽時刻,全仗着劉揚那十萬兵力襄助才走到了今天。劉揚把劉秀看成是個乳臭未乾的後生晚輩,居功自傲,這些種種行爲和心態都可以理解,但若要判定他敢在這個節骨眼上造反,卻未免說不過去。

他當初嫁外甥女,與劉秀聯姻的目的,爲的又是什麼?難道就爲了今日的意圖謀反?假如站在他的立場,與其當下造反,不如當初就滅了劉秀,既然肯與他聯姻,自然是看中了劉秀這支績優股,想在他身上做風險投資,謀取聯姻的好處。而今,這支績優股終於轉虧爲盈,纔剛剛開始要出現分紅的大好形式,他卻要突然拋下自己投資的股份,意圖造反,這樣不可理喻的理由無論如何也解釋不通。

政治這玩意,說簡單不簡單,說複雜……其實看透了,也不過如此。

作爲一個皇帝,劉秀玩弄這些政治手腕,並無原則性過錯。但若是因爲我的緣故,造成他對郭氏外戚痛下殺手,拼命打壓其囂張氣焰,卻足以令我寢食難安。

假如有朝一日,陰家隱藏的影士勢力被曝光,劉秀又會怎麼做?

帝王心術啊……君心難測!

那個勤於稼穡,精於買賣,重情重義的劉文叔,纔是我所相知相熟的男人,而現在這個,頭戴旒冕,君臨天下的建武帝,他將會如何施展他平亂、治國、定邦、安天下的帝王心術,我卻完全摸不到門徑。

遠在長安的鄧禹,晉謁高皇帝劉邦的祭廟,然後收集了西漢十一位皇帝的神主牌位,派人送來雒陽。劉秀特選雒陽南郊,重建高皇帝祭廟,將神主牌位歸位,聯合獻祭。又在祭廟西面,興建祭祀土神與農神的祭壇,並建了座萬神廟,共祭奉一千五百一十四位神仙。

劉秀在祭拜萬神廟時,神情專注,眉宇間凝聚着沉重與正氣,異常虔誠,讓人不忍將他與雷厲風行的建武帝聯繫在一塊。

雖然……建武帝也好,劉文叔也罷,本就是同一人。

如今仍只在建國之初,他手裡僅僅控有河北、河內、河東、河南四地,西線的紛亂具備了長期性與複雜性,非短期內能收復,所以眼下重心只能放在關東地區,當初更始帝執意遷都長安,結果反而放棄了有利的據守地形。

雒陽作爲建武政權的都城,同樣也屬於四戰之地,若想要力求不敗,保住京師,使軍事前線轉爲戰略後方,以目前局勢,與佔據關東地區的幾個重兵勢力的交戰便在所難免。

這些地方勢力中,佔據樑地的劉永首當其衝。劉永爲樑郡雎陽人氏,乃西漢樑孝王八世孫,他的父親劉立在漢平帝時,因與外戚衛氏有牽連,被王莽殺害。更始政權建立後,劉永投靠了劉玄,劉玄封他爲樑王,建都雎陽。更始政權在長安內亂,自相殘殺之時,劉永趁機在自己的封國內起兵,並迅速招納地方豪強,領兵攻下濟陰、山陽、沛郡、楚郡、淮陽、汝南等地,佔據二十八城,成爲關東地區最具實力的武裝勢力。

去年十一月,劉永自稱天子,他佔據的地方主要在豫州、袞州一帶,距離雒陽很近,對劉秀的政權威脅性極大。不僅如此,劉永還主動聯絡佔據東海的董憲以及佔據齊地的張步,分別任命這二人爲翼漢大將軍和輔漢大將軍,藉機與這些地方割據勢力同氣連枝,拉攏關係。

若要保全雒陽,首先第一步就要將這個劉永列爲頭號用兵對象。從陰識提供給我的情報,加上對天下局勢的分析上看,劉秀的決策相當正確,就在不久前,他下令吳漢率王樑等九位大將,一起攻打魏郡、清河一帶的檀鄉農民軍。兩軍在鄴城東郊漳水畔交戰,檀鄉軍大敗,十餘萬人盡數投降。隨後劉秀又命王樑與大將軍杜茂,率軍掃蕩魏郡、清河、東郡等地方亂軍勢力的營壘寨堡。

“麗華!”

“嗯?”愣神的片刻,才驚覺原來自己竟又不由自主的想了那麼多不該想的事。

“過幾日我要離京去趟修武城。”我沒應聲,只是靜靜的看着他,他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和我一起去吧……”

我想了想,沒表態答應,也沒拒絕,只是很冷淡的反問:“還有誰去?”

他笑了,眼角起了淡淡的笑紋,讓我心中一動,突然那麼強烈的感覺到,原來……歲月的滄桑竟也開始一點點爬上那張原本年輕儒雅的笑臉。

“大姐也去。”

“湖陽公主?”

“嗯。”

“還有呢?”

“還有?”他挑了挑劍眉,手指替我抿着鬢髮,輕輕撫摸着我略顯冰冷的臉頰,“伯姬成家了,要照顧妹夫和孩子,所以沒法去。你要害怕一個人寂寞,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可以找大姐陪你。”

那樣輕鬆自然的口吻,讓我幾乎遺忘了我們之間存在的那個隔閡,忘卻了我們曾經失落的那段歲月,忘卻他的另一個女人。時光彷彿又回到了兩年前,新婚後的某個午後,暖融融的陽光照耀在我身上,他的手也是這麼溫柔的撫摸着我的臉頰,臨出門前細細的叮囑着,不斷的提醒我該怎麼打發枯燥的一天,耐心的等他回來。

那時候的我,眉飛色舞的享受着他給予的一切柔情,理所應當的認爲作爲他的妻子,他對我的寵溺和關心,就如同大哥對我的寵愛一樣,是出於一種本能,習慣,自然。

嘴脣嚅動,我欲言又止,打量他極具殺傷力的笑容許久,我終於再次無奈的繳械妥協。

罷了,既然他刻意在我面前忽略某人,我又何必故意惺惺作態,時刻提醒他要注意另外一個女人的存在呢?

“我瞧你在宮裡也實在悶得慌,不如……下個月把章兒、興兒他們接來一起住?”

劉章與劉興!心底的那片柔軟淨土突然被觸及,我忍不住悠然嚮往,心頭的抑鬱之情也消散不少,語氣輕快起來:“幾年不見,他們也該長大了吧?嗯,個子肯定長高了,如果習武,肌肉也會變得很結實,成爲真正的男子漢……”

他掬起我的手,俯首在我手背上纏綿悱惻的印上一吻,沙啞的聲音充滿蠱惑力:“麗華,你一定是個好母親。”我猛地一顫,第一反應就是想把手抽回來,可是他卻緊緊握着不鬆手,“你喜歡孩子嗎?”笑容如花般在他臉上綻放,純真得像個孩子,彷彿我的沉默給予了他最大的鼓勵和滿足,“你會是全天下最好的母親,聰慧,善良,仁愛,母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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