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武林不知道這場小規模的戰鬥鬧出來的動靜,能不能給大部隊提個醒,但此時已經能聞到身後鬼子的味道了,鬼子的大部隊離他們不遠。趙武林看了一眼北方,那是兩邊分手後李雪峰那隊人去的方向。現在他們這隊有六個人,除了常亮和方漢義,還有一個叫李懷忠,其餘的都跟李雪峰走了。
走在山樑上,微風拂面,趙武林想起這三個月來的經歷,胸中憤懣,不禁大聲放歌:“曉月盧溝,怎忘當年,戰火曳空,惹英雄奮起,旗風所向,悲歌吼處,氣貫長虹,永定河邊,南苑巷內,多少男兒浴血中,一腔恨,俱凝刀槍上,怒向頑兇,天公竟妒豪英,彈飛處,焦石濺血濃,憾壯懷難已,山河未復,民崩倚恃,國損干城,浩氣長風,喚起大衆,衛我中華一脈同。西山上,有松濤夜吼,霜葉殷紅…”官話裡帶着河南腔,卻也鏗鏘激昂。
“趙連副,你這唸的是啥,念着讓人胸口有一股子勁呢!”常亮問道。“那是氣勢,是豪情。”宋駿沒好氣地糾正着:“這是咱佟將軍的詩,佟將軍戰死後,二十九路軍的弟兄們,幾乎人人會頌,後來咱們西北軍的兄弟,很多不識字的都會頌。”
“這是詞牌,叫沁園春,”趙武林畢竟讀過幾年私塾,在那羣軍漢堆裡,算是相當有文化的了。“佟將軍生當人傑,死戰不退,戰死沙場,是俺們的楷模,當名垂青史,忠烈千秋。”說完,他神色黯然。
“佟將軍,是哪個?”常亮見三人俱是面帶陰鬱,小心翼翼地問道。
“是俺們西北軍第29路軍副軍長,陸軍中將啊。”“乖乖,那麼大的官,他是怎麼戰死的?”這官職大小他們倒是曉得。
劉萬慶就講起了盧溝橋事變,講起了佟麟閣和趙登禹將軍如何拼死抗敵,血濺沙場的。趙武林是在團長那裡看到這首詞的,一見之下便愛不釋手,花了一夜的工夫將之背的爛熟,銘記在心。
在聽完兩位將軍的事蹟之後,那三個曾爲匪患的草莽,也是淚灑前襟,叫李懷忠的那個,竟像個孩子般哭出了響聲。
“日孃的小鬼子,欺負俺們中國人,佟將軍趙將軍是當世的嶽王爺爺,是大英雄,俺要從軍,不把鬼子趕盡殺絕,愧對祖宗和這些忠烈。”
這一路他們沒在歇息,一直趕到了陽泉城外圍,天剛剛微亮,遠遠的他們看到城頭飄揚的青天白日旗,在城外佈防的陣地上,趙武林就先碰到了27師的兄弟。甄別了身份,並將發現鬼子蹤跡位置的情況告訴了情報處後,憲兵又告訴劉萬慶和宋駿他們31師的陣地位置。兩人就向趙武林幾個告別,要去找自己的隊伍。
“以後還會在碰上咧,爭取多殺幾個鬼子。”趙武林拍着兩人的肩膀道。兩人鄭重地點了點頭,擡手敬禮。雖然只同行了不到兩日,卻都有些惜別不捨,而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日後,他們會成爲27師的人。
兩人去後,趙武林帶着常亮三人去找三營,剛到三營的陣地邊,就聽到有人大聲地嚷嚷:“猴崽子沒死呢,害得老子傷心兩天。趙猴子,人呢?”
趙武林聽出那是他們王連長的聲音,趕緊應道:“連長,額回來咧。”
一個壯漢就衝到了他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左晃右看,嘴裡還嘖嘖地道:“吔,還中,還全乎的。”壯漢一臉虯髯,日子沒刮臉了,虎目獅鼻闊口,方正的臉,一米八幾的大個頭,正是他的連長王戰堂。
王戰堂眼睛一瞟,看見了趙武林身後的常亮幾個,問道:“這幾個是?”“他們是來從軍的,他叫常亮...”趙武林趕緊介紹,並將自己一路過來發生的事情告訴給連長,他不僅把王戰堂當連長,還當他是自己的大哥。
“就你猴崽子能耐,仗着自己刀快,幾個人也敢去捅馬蜂窩。這是碰上了救星,不然小命就險了。哎,你們幾個想從軍?”後面一句卻已經調轉了對象。
“嗯嗯,俺們不想當土匪了,俺們要從軍,殺敵報國。”“好,好,不管你們以前幹過什麼,只要你們能報效國家,多殺鬼子,都可以一筆勾銷,還要給你們大大的功勞,獎你們勳章,賞你們大洋。”王戰堂說的順暢,聲音宏亮,“他們三個,先歸三排,你這個連副先得兼一下三排排長,三排長李五六負傷了,現在在後方治傷,我正想着讓誰來帶三排呢,你正好回來了。你的戰績我要報告楊團長黃旅長,這仗打完了再給你升官。”“謝連長。”
趙武林挺胸敬禮,他從一開始就在王戰堂的連隊裡,因爲上過幾年私塾,在文盲滿地的軍營裡,已經稀罕得不得了,因此從二等兵一路升到少尉,沒想到他還是個武術高手,憑藉着一身武功屢立戰功,剿匪、殺鬼子,一次戰鬥砍翻四個鬼子,從而升至連副,這讓正經從西安西北軍官學校畢業的王戰堂嘖嘖不已,笑罵道:“沒天理,你小子這升官的速度比老子快多了,趕明兒你小子的官職趕上了我,可別忘了老子的提攜。”“嘿嘿,連長,咋能呢,額就跟着你,要升官咱一起升,我就給你當副手,你永遠是額的大哥。”
隨後趙武林帶着三人先去登記名冊,然後到軍需官那裡領了軍服和裝備,第二十六軍在涿保會戰中傷亡很大,所以國民政府這次補給的比較充足,對於他們這些非嫡系的部隊來說,實爲不易,完全就是弟兄們用鮮血拼出來的戰績。新領的裝備裡有英式鋼盔,中正式步騎槍,裝滿手榴彈的彈袋,還有西北軍獨有的大刀。這中正式是目前國軍裝備裡最好的步槍,不是說有就有的,而常亮剛來就能領到這樣的好槍,主要是因爲最近犧牲的人太多了。
“趙連副,回頭你得把你的絕活教教我們,讓咱們也有些保命殺敵的手段。”“行,莫問題,得空額就教你們。”
爲配合忻口方向第5師團攻擊太原的戰略目的,舊關及娘子關失守後,石家莊正太路方向鬼子大部隊加快了推進的速度,隨着天空中那像蒼蠅一樣的嗡嗡聲傳來,平定的前線戰地上就響起一連串的爆炸聲,日本鬼子的第20師師團在飛機的掩護下,裝甲開道,氣勢洶洶地向平定及陽泉攻擊而來。
即日,三千餘日軍猛攻平定及白家掌,國軍31師的兩個守備連全軍覆沒,第二天,平定被日軍攻陷,國軍30師31師向陽泉撤退,日軍緊追不捨,第26路軍各師傷亡慘重,一直撤至第二條防線後才稍稍能喘口氣。
趙武林所在27師傷亡也很大,但比其餘兩個師情況稍好些,因此被頂在最前面,此刻他趴在壕溝邊,眼前還沒見着鬼子,就被敵機的轟炸炸的擡不起頭,牙根恨的癢癢,也沒辦法,端起機槍去打,它一晃就飛走了,純屬浪費子彈。
三個新兵嚇得在壕溝裡將頭埋在土裡,哪顧得上鬼子來沒來。趙武林也不去安慰他們,這種陣仗多見識下就好了,自己第一次時也害怕,但是怕根本沒用,還不如拿眼睛盯着炸彈掉下來的位置,誰知道四下亂飛的彈片有那一塊認識你,那就是自認倒黴。而如果鬼子衝到陣地前沿就顧不上了,因爲接下來就是短兵相接的肉搏戰了。實在不行就按楊長勝教的,躲進一個彈坑,聽說這都是老兵們的經驗,說什麼兩枚炸彈不能掉進同一個坑裡。
楊長勝是典型的西北漢子,老西北軍的,四十來歲,平時木訥少言,他在長官們面前從來都只有三個字,“是,長官。”然後默默無聞地把任務完成掉。趙武林砍翻四個鬼子立功升官的時候,他開心的拍着趙武林的肩膀咧着嘴說:“小子,中,好樣的,比俺強。”就像是他升了官一樣,其實破鋒八刀還是他教給趙武林的。
飛機轟炸的時候他就在趙武林的旁邊,嘴裡若無其事地叼着煙桿,瞅一眼天上的飛機,吸一口旱菸,努了下嘴道:“那三個得路上撿的。”趙武林嘿嘿一笑:“部隊傷亡太大,糊弄來的,能殺鬼子就中,回頭你給帶帶。”“嘿,又是俺的事。”老班長也只有在他這個長官的面前回答的隨意些。
陣地上因轟炸俯衝掃射造成的傷亡數量非常大,這個階段,雙方都是兵團式作戰,而日軍又完全掌握了制空權,出現一邊倒的局面,日軍自然不會放棄如此堅利的優勢力量,會盡可能地將其發揮到極致。如果不是因爲在十幾天前,那位李雪峰所在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129師的一個團,在當地百姓地協助下,以三個連的兵力夜襲日軍位於代縣的陽明堡機場,炸燬敵機數十架,敵人的飛機會更加囂張肆虐。
傷亡的人越來越多,一批批的傷員被送下前線,很多部隊都是聚集在一個小村莊或者一塊麪積不大的陣地上,被敵人投擲下的一兩枚炸彈炸得大面積致死致傷。犧牲的人用一塊布裹屍擡下陣地,受傷的人要有人照料,重傷的要及時送下陣地去後方戰地醫院,這樣就耗費了更多的戰鬥有生力量。
等到天上轟炸稍歇,趙武林再擡起頭來的時候,陣地前便傳來轟隆隆的坦克發動機的聲音,七八輛八九式坦克冒着黑煙,履帶碾過陽泉平原,趾高氣昂地向他們陣地撲了過來,那些坦克的後面,鬼影瞳瞳,一個個頂着鋼盔,端着三八大蓋,張牙舞爪地組織進攻。
在抗日戰爭初期,除了部分國軍嫡系德械部隊有戰防炮等先進裝備,可以用於打擊日軍坦克之外,其餘旁系、雜牌以及地方保安團,包括中國共chandang的紅軍,根本就沒有任何所謂的反坦克武器,對全部鋼鐵結構的龐然大物缺乏最基本的攻擊或摧毀的方法,後來在戰場上遭遇的次數多了,並付出了許多鮮活的生命後,他們選擇使用最多打擊坦克的方法就是集束手榴彈和炸藥包,用它們去近距離炸燬敵人坦克的履帶與主輪,雖然對坦克主體構不成摧毀式打擊,但至少能阻斷其行動能力,讓它癱瘓不前。然而在實施這樣攻擊的方式中,許多士兵在戰場各種複雜的環境下,在沒有選擇餘地的情形下,只有用生命爲代價,選擇自殺式攻擊才能完成。
看着越來越近橫行無忌的鬼子坦克,趙武林有種壓抑感,在鋼鐵裝甲的面前,血肉之軀顯得渺小而卑微,能輕易地被它碾壓得粉碎。右側的前沿陣地上已然與日軍交上火,坦克調整着炮管的角度,輕描淡寫地開炮,濺起的只有鮮血骨頭混着泥土。輕重機槍步槍都在噴射胸膛裡的憤怒,手榴彈倔犟地嘶吼,卻被更大的爆炸聲掩蓋,也難以撼動移動的鋼鐵。
“他娘滴,手榴彈。”楊長勝平時那副慈眉善目,此刻被鮮血染紅,他大吼着接過遞過來的集束手榴彈,趙武林一把摁住他的膀子,他扭過頭要罵,看見是趙武林就改了口,“放開俺,”“等靠近點,從那邊壕溝翻過去,避開它的火力。”楊長勝猛地點頭,身形消失在壕溝右側,等再看到他的身影時,已經在右側壕溝的三十米位置,藉助着彈坑和騰起煙霧的掩護,匍匐前進。
“火力掩護,”在右側指揮的王戰堂抱起一把捷克式輕機槍,身子站立起來,半個身子露在壕溝上面,對着前方目標猛烈掃射起來。
“瘋了,”趙武林兩步躥到他的身邊,一把把他拉了下來,王戰堂怒罵道:“孃的你幹什麼?”“真當鬼子的子彈不長眼咧,你得對整個連隊負責。”趙武林回懟了一句,說完他舉起步槍瞄準前方射擊,然後觀察着楊長勝的動靜。
楊長勝已經四十多了,但經驗老道,能憑着子彈疏密與破空的呼嘯聲,判斷敵人火力的強弱以及飛行的方向,然後在射擊的縫隙間有效躲避打擊,並快速接近目標——一輛已經突前,脫離了步兵的坦克,再加上弟兄們加強火力爲他掩護,吸引敵人步兵的注意力,所以他居然沒有被那輛坦克察覺,一路狂飆猛進衝着他所在的方向駛來。楊長勝趴到一個土丘的後面,乾脆不動,並蜷縮起身軀等待着,默默估算着距離。
趙武林一把拎起將頭埋在土裡的李懷忠的後衣領,逼着他擡起頭,大聲罵道:“你長卵子麼,是不是爺們,都日孃的睜大眼睛瞧着,看老兵是怎麼殺鬼子、炸坦克的咧。”
常亮畢竟是當過頭見過世面的,膽子要大些,等到天上的飛機轟炸停止後,他開始把頭探出了壕溝,舉起了剛領到手的中正式。這種新式步騎槍他沒使過,之前請教過趙武林,趙武林教他怎麼將裝彈、上膛、拉保險栓,然後瞄準,三點一線,射擊,練習過幾遍之後就掌握了,但是對這槍的射程和殺傷力等還是沒有概念。他舉着槍瞄準着,但一直都沒有扣動扳機,可這時沒人注意到他,也就沒人去理會。等到鬼子和坦克在一步步逼近,他突然手一抖,手中的槍響了,離他不遠的趙武林看到他的身子猛然一抖,顯然是自己嚇着了自己。
“常亮,好樣的,”趙武林大喊了一聲,他這一嗓子又把常亮嚇得一抖,“老兵就是一槍一槍打出來的,敢打出第一槍,很快就是老兵咧。”常亮衝着他呲了下牙,對連副給予自己的表揚感到很開心。然而接下來讓其他人沒有想到的是,常亮很快就打出了第二槍。
“中。”他伸手一拍溝沿,咧着嘴大叫着。“打中了,是打中了,”旁邊有人也看到一名鬼子被撂倒。趙武林心中一動,彷彿想起了什麼。那邊王戰堂大聲讚道:“好樣的,上戰場第一天就幹掉一個鬼子,你現在是一等兵了。”常亮的嘴和眉毛快要連在一起了。
這時前面的楊長勝有了動靜,他隱蔽的很好,以至於不斷逼近的坦克還沒有發現他的存在,依然在攻擊行進的軌跡上前進,就在坦克接近他的身體只有五米遠的時候,楊長勝身體一滾,手中一拉引線,將集束手榴彈放在了路中間,再就地連續翻滾,滾進一個已經瞄好得彈坑。這時坦克的履帶碾壓到了集束手榴彈的上方。
“轟隆”一聲巨響,黑煙翻滾,坦克癱在地面,履帶滑落。王戰堂一拍大腿,高喊一聲:“炸的好,火力掩護,接他回來。”這一幕也被親臨前沿陣地指揮的42軍軍長兼27師師長的馮安邦看在眼裡,記在心中。
可是炸燬了一輛坦克不等於贏得了戰鬥,敵人的炮兵的炮彈又鋪天蓋地地向陣地落下,那些血肉的肢體在爆炸聲中飛上天空,然後陣地上就下起了血雨,沒有誰的身體不沾染戰友的或自己的鮮血,但是沒有人退卻,也無路可退。炮擊過後,鬼子在剩餘坦克的掩護又發起了衝鋒,王戰堂看着離陣地越來越近的鬼子,將手搭在後背上大刀的刀把上,低沉而兇悍的聲音緩緩地道:“弟兄們,拔刀。”活着的人都停止了射擊,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污與灰土,露出光溜溜的眼睛,怒視着前方,等待着衝鋒的號令。
四十米,三十米…距離越來越近,王戰堂將刀一舉,“弟兄們,砍他個龜孫…”他率先躍出戰壕,趙武林、楊長勝和整個連的弟兄緊隨其後,猶如下山的猛獸,他們手中揚起的大刀,光芒連成一片,猶如一道永不熄滅的閃電,在天空中閃耀前進。
就在這一天,日軍對二十七師防守的陣地發起了十餘次瘋狂進攻,兩軍一度展開肉搏戰達十餘次。緊挨着3營的亂柳村是2營的陣地,他們同樣遭受了最猛烈的炮火和最瘋狂的攻擊,整個2營打到最後,僅存六人,依然苦戰不退,血勇至斯,令人血脈僨張。
可是這樣局部的勝利無法挽回整個戰局的失利,在完全沒有制空權和敵人強大的火力攻擊之下,陣地不斷被日軍突破,傷亡激增,潰敗無法阻擋。僅僅過去不到十天,在忻口日軍的第五師團與正太路第20師團兩面夾攻下,太原失守,守軍向臨汾盧家溝方向撤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