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 鳳清宮,蕭潼明黃的身影站在窗前,久久地凝視着窗外無邊的春_色, 一動不動。直到身後響起輕微的腳步聲, 他早已熟悉的腳步聲。
“宇文, 潮州水軍都督盧兆齡還沒有消息來……朕命他嚴密盯着澤國的動向, 及時向朕回報。至今, 朕只知道靖王去澤國前曾到水軍都督府,叮囑盧兆齡反擊澤國的侵犯。然後就沒消息了……”
“不,皇上, 盧都督已有消息來。”宇文方的聲音中掩飾不住激動之意。
蕭潼騰地轉過來身來,沉肅的臉上瞬間綻放出光彩:“真的?快呈上來。”
宇文方連忙將潮州的奏摺呈上, 蕭潼接過, 手指還有些不穩, 卻迫不及待地展開來看。
宇文方不錯眼珠地看着他,一顆心提了起來, 不知道然兒在那邊發生了什麼?他眼見着蕭潼先是皺緊眉頭,很困惑的樣子,既而陷入沉思,然後漸漸展眉,似乎有些明白過來。最後再次沉下臉, 眉目間一片冰寒。
宇文方只覺得一顆心跟着他起伏, 暗暗叫苦, 皇上啊皇上, 你就不能露點喜色, 讓我心裡寬慰些麼?你這樣子,我真擔心然兒回來……
不知道爲什麼, 宇文方想到“凶多吉少”四個字,心裡疼得隱隱抽搐。終於忍不住躬下身,誠惶誠恐地問道:“皇上,不知道王爺怎樣了?屬下多嘴……”
“盧都督道,看到澤國出了一支水軍,向浥國進發,指揮的竟是靖王。好奇怪,難道這件事跟浥國有關,難道澤悅那麼做是被浥國威逼利誘的?亦或被浥國要挾的?還好知道這小子沒事……”蕭潼說到這兒漸漸握緊手中的奏摺,聲音又帶了金屬的質感,“小畜生,敢抗旨私逃,害朕擔心。堂堂穆國大將軍,私自去幫異國出兵,他到底是誰的臣子,是哪國棟樑!”
“皇上!”宇文方撲通跪下去,臉色已經發白,“求皇上開恩,饒恕王爺吧。他與澤悅王子是莫逆之交,擔心王子安危,孤身犯險,可同時仍然沒有忘記國事,臨行還去盧都督府安排部署,足見王爺對朝廷丹心一片。皇上……你乃千古明君,大人大量,饒恕王爺吧。屬下求皇上開恩……”
蕭潼看着他,有些奇怪地道:“宇文,朕說了如何治他的罪麼?”
“……沒……”宇文方一愣,旋即展顏,“皇上的意思是不治王爺之罪?”
“朕有說不治他罪麼?”
“……呃……”宇文方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皇上啊皇上,你到底胸中藏着多少丘壑?卻見蕭潼擺手示意他起來,他不敢違逆,只能默默站起來,退過一旁。
又兩日,潮州再次送來八百里加急快報,稱澤國水軍撤兵,毫髮無損,靖王站在船頭,意氣風發,他身旁還站着澤國的新任大王澤悅。
蕭潼看得皺眉:“去時未見澤悅,回來卻見到了澤悅,難道這澤悅本來就被浥國抓了去?如今然兒去將他救回來了?那麼澤國的澤悅又是何人?果然有陰謀詭計……”
宇文方小心地道:“皇上,若是如此,證明王爺當初的擔心是對的,他私逃出去也是……”
“也是對的麼?”蕭潼冷冷的一道眼光掃過來,嚇得宇文方一激靈,趕緊垂下頭:“不是,屬下的意思是,王爺這麼做也有他的理由,如今他爲澤國解了一難,豈非功德無量?王爺雖然是以私人的名義去的,可人人皆知王爺是穆國大將軍,澤國百姓若知是王爺救出澤悅大王,豈非也要對皇上感恩戴德?”
蕭潼摸着下巴,輕輕笑道:“宇文,朕怎麼不知道你越來越會說話了?看來是跟然兒這小子學的。”
宇文方苦了臉,一句話也不敢說。
澤國王宮,冷影扶着澤悅的手下了馬車,蕭然走在澤悅身邊,一行人浩浩蕩蕩向若熙宮走來。澤悅剛剛服了酥骨散的解藥,功力還未完全恢復,但體力已恢復得差不多了。
蕭然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可當他的腳從浥國土地跨上澤國的船隻,他的臉上就立刻煥發出了神采,雖然這神采比起他平時的飛揚之勢遜色太多,但也讓蕭然寬慰不少。
“你怎麼病了?是故意把自己弄病的?”蕭然開口就是關心的話。
“是啊。”澤悅輕笑,聲音還略略有些沙啞,可分明是蕭然所熟悉的那種滿不自乎的語氣,“蘭殊,哦,我的舅父,真是有些得意忘形了。他以爲我已逃不出他的掌心,就將他在澤國挑唆我弟弟做的那些事都統統告訴了我。我怎會不瞭解你?我知道你會來澤國,而以你的聰明,你一定會把事情真相弄明白。所以,我想助你一臂之力,削弱那傻小子的力量,讓你輕鬆制伏他。當然了,最終還是爲了保護他,因爲我知道你不會殺病中的人。
所以我就把自己弄病了,我知道那小子跟我是孿生兄弟後,就知道我倆之間有心靈感應,我若生病,他也不會好過。以前我經常會莫名其妙產生一些怪情緒,或者身體哪裡不舒服。連我這大神醫都不明白是什麼狀況,直到見到那傻小子,我才知道是他影響了我。”
蕭然聽得暗自好笑,想想自己的好朋友真是人間極品,連這麼怪的招數都能想到,不過確實幫了自己很大一個忙,否則說不定還沒那麼快了解真相。
澤悅一路由冷影照顧着,蕭然只是閒閒地跟他說話,兩人優哉遊哉回到王宮。澤悅雖然顯得有些憔悴,但脣邊依然帶着那種輕鬆、邪魅的笑容,蕭然爲他懸着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
澤悅就是澤悅,無論經歷多少苦難,他都不會改變。
走到宮門口,澤悅愣住,蕭然也愣住,他們看到澤懌恭恭敬敬地跪在宮前甬道上,挺直脊背、垂着頭,看樣子已經跪了很久,垂在身側的手捏得緊緊的,分明在努力忍痛。
聽到腳步聲,澤懌擡起頭來,呆呆地看着款款而來的澤悅,淚水瞬間溢滿眼眶。蕭然不禁一愣,第一天見到澤懌,他的一舉一動,連一個表情都象澤悅。而在地牢裡,他又顯得野心勃勃、冷酷無情。及至到了若熙宮中,因爲生病,他看起來虛弱、痛苦、悲憤難平,好像一個被全世界拋棄的挾着怨恨的可憐孩子。
現在當他跪在這兒,等候自己的兄長歸來,卻又顯得那麼誠懇、乖巧,帶着些惶恐的、自責的、求恕的味道。這個人,看來即使經歷過殘忍的影衛訓練,也沒滅絕他的本性啊。不愧是澤家人,象澤川與澤悅可都是多情之人。
蕭然忍不住微笑,暗暗捅捅澤悅。澤悅走到澤懌面前,玩味地看着他,脣邊帶着一縷若隱若現的笑容。
“王……”澤懌想開口叫王兄,可話到嘴邊又變成了,“罪臣澤懌叩見大王。”俯身重重地磕頭。
澤悅朗聲大笑:“怎麼,不認我這個哥哥麼?你長着這張臉,還敢不叫哥?你問問大家,誰看到你這張臉不會認爲你是我弟弟?我可警告你,我只給你一次機會,要是不叫,你就沒後悔藥吃了。”
澤懌猛地擡起頭來,激動得嘴脣顫抖,淚水再也留不住,成串地滑落下來:“王兄肯原諒小弟麼?小弟無知,上了舅父的當,陷害王兄,小弟該死……”
澤悅伸手扶起他,瞪了他一眼,命令道:“來,扶着我,我被你這小渾蛋下了酥骨散,至今身子骨還軟着呢。”
澤懌連忙攙住澤悅的手,另一隻手輕輕搭在他腰上,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往前走:“王兄走好。”
蕭然脣邊露出會心的笑容。澤悅這小子,輕描淡寫就把澤懌心裡的結給解了,果然不愧是鬼靈精怪的傢伙!
澤懌一邊走一邊回頭問蕭然:“哥哥,我們的人可有損傷?”
蕭然瀟灑地一笑:“有我出馬,自然馬到成功。放心,我們一個人都沒傷着,我拿池渭去交換澤悅,而且揚言若是蘭殊不放澤悅,我立刻調動穆國所有水軍前去攻打浥國。他就乖乖將澤悅送出來了。”
澤懌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一位身穿紫衣的女子從另一頭飛奔而來,邊走邊喚:“悅,悅。”
澤悅脣邊的笑意更濃,雙眸中彷彿有星光跳動,停下身,微微側首,輕輕對澤懌道:“我的好弟弟,你沒碰你嫂子吧?”
澤懌嚇了一跳,連忙道:“沒,沒有,小弟怎敢?小弟雖然假冒了王兄,可根本沒有碰王兄的人。王嫂她……可是她……”想說出雲紫諾的真實身份,又拿不定主意,扭頭看了蕭然一眼,彷彿在向他求助。
“我知道她是浥國人。”澤悅回頭看看蕭然,挑了挑眉,彷彿在對蕭然道,“我就是喜歡她,你瞧着吧。”
雲紫諾一頭撲進澤悅懷裡,淚如泉涌:“悅,你回來了。發生那麼多事,我竟然被矇在鼓裡。
澤悅輕輕撫摸着她的秀髮,柔聲問道:“紫諾,想起什麼了麼?”
“沒有。”雲紫諾迷茫地搖搖頭,又愧然道,“悅,我真沒用,這樣拖累你了。”
“哪有?”澤悅寵溺地笑道,“你能失憶真好,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擔憂。只要安安穩穩地做你的王后,開開心心、無憂無慮的,這樣不好麼?”
雲紫諾揚起淚痕斑駁的臉,嫣然一笑:“只要在你身邊,我就是最快樂的。”
蕭然心中暗笑,沒想到,澤悅也會有這麼多情的一面。看這雲紫諾的樣子,對澤悅極其依戀,看來即使她記起以前的事,也不會出什麼問題。再說,現在澤悅多了一位兄弟兼幫手,他更加不用擔心他了。
進宮門,澤悅對身邊的冷影道:“溟苑,去請我父王過來。”
冷影躬身應是,擡頭的瞬間,蕭然從她眼裡看到一抹溫柔的笑意。他暗暗摸了摸鼻子,這個澤悅,真是多情種子。
“溟苑是她的本名?”他輕輕問道。
“正是。”
“看來你又花心了,當心雲王后打翻醋罈子哦。”
“她早知道,是她應允了的。等我登基,就封溟苑爲王妃。”
蕭然不禁感慨,難道所有當了帝王妻子的女人都必須這麼慷慨,否則就顯示不出她們母儀天下的風度?想想某人當初還跟自己說,也要象自己一樣“弱水三千,只飲一瓢”,忍不住瞟他一眼,做不屑狀。澤悅嘿嘿乾笑:“你知道我無奈嘛。”壓低聲音道,“我只愛紫諾一個,可我必須納妃,否則我父王會掐死我的。”
蕭然聳聳肩:“理解,誰叫你是一國之君?”
在澤悅面前,蕭然什麼也沒說,他不願讓好朋友爲他擔憂,所以呆在王宮的那幾天,他一直笑得十分燦爛。那幾天兄弟三人過得十分盡興,日日把臂同遊、夜夜金樽美酒,蕭然每次見到澤悅兄弟溫馨融洽的樣子,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兩位哥哥。雖然臉上始終淺淺含笑,可心中卻似刀割似的。
長寧,一身白衣如雪、外罩黑色斗篷的蕭然騎在追雲踏月駒上,身後跟着六名侍衛,姍姍進入城門。
回來了,終於回來了。澤國已經安定,浥國再也不敢輕舉妄動,而自己,終於要回來接受大哥的懲罰了。
京城已是春光明媚,皇宮中必定已是奼紫嫣紅開遍了,大哥,你好麼?水兒、煙兒,你們都好麼?我回來了……
剛進城門口,守城的士兵便看到了蕭然,嘩啦一聲圍攏來,刀槍並舉:“王爺,小人等奉皇命在此等候,見到王爺,立刻將王爺擒下,押入天牢。”
“王爺!”李雲亭策馬上前,急聲道,“王爺不能束手就擒啊!”
蕭然回眸,安靜地微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們回府稟告王妃一聲,請她記得帶煙兒來天牢看我……”
李雲亭的淚水瞬間朦朧了雙眼,堅毅的面容迅速瓦解,連忙低頭掩飾:“是,屬下遵命。”
澤國王宮,澤懌走進若熙宮,神情有些不安。澤悅奇怪地問道:“懌,你怎麼了?好像有什麼心事?”
“王兄,小弟想告訴你一件事,我怕靖王哥哥他……他回去會出事……”
“什麼?”澤悅騰地站起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怎麼回事?你說!”
“哥哥初來時把小弟當作王兄,他跟小弟講,他是抗旨私逃出京的……”
“渾蛋!”澤悅猛地甩開他,“你爲什麼不早說?他若是抗旨私逃,回去還會有命麼?不行,我得趕緊去穆國!”
澤懌慌忙道:“是小弟錯了,哥哥走時小弟沒有想到這層。王兄,小弟隨王兄一起去穆國好麼?我放心不下哥哥。”
“不行!你呆在宮中,代我處理朝政,我儘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