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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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七點的窗外還是一片如同薄暮般的晨曦,此刻枕邊的鬧鈴已經開始一聲高過一聲地催促着起牀,櫻井紀習慣性地拉過被子矇住耳朵,幾經輾轉反側之後終於忍不住伸出一隻手摸索着關掉了鈴聲。

一想到戶外天寒地凍的情景,頓時就沒了離開被窩的勇氣,無奈假期已經結束,慵懶像是被重新定格進櫥窗的奢侈品,其美好往往在於它的遙不可及。

樓下隱約的響動預示着熱騰騰的早餐即將出爐,空氣中飄散開淡淡一股烤土司的香味,這個時候母親一定像往常一樣倒好了牛奶,解下圍裙來到餐桌邊等待家人就位。

五分鐘過後櫻井紀迅速地穿戴整齊,那是頭一天晚上準備好的冬季校服,深藍的外套及長褲,像極了海的顏色。洗漱完畢走下木質樓梯,見父親一邊用餐一邊翻閱着報紙,櫻井紀說了早安,坐下時才發現小黑正蹲在一旁舔食着盤裡的貓糧。

這個一如既往的平凡早晨,一切彷彿都遵循着既定的節奏,如同舒緩的曲調,隨着時光流淌向前——唯一不和諧的,便只有大門外準時響起的呼喚聲,那是宮崎一澤在扯着嗓子叫櫻井紀的名字。

“來了來了。”一面整理好帽子和手套,一面將鈴子遞上前來的便當塞進揹包,在玄關穿上鞋然後到後院取出單車,離開時櫻井紀望了一眼花壇角落的小屋,那是之前爲小黑搭建的家,如今屋頂已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看上去精巧可愛。

單車一前一後地駛出街區,路中央的區域早早被人清掃開一條小道來,露出黑青色的溼漉地面。迎面的風仍是凜冽刺骨,騎在前面的少年已經將距離拉開好遠,後面的則不緊不慢地尾隨其後,男生的校服鼓起衣角,後座的女生羞赧地環住男生的腰間。

沿河的林蔭在冬季褪去了夏日的蓊鬱外衣,光禿的枝幹錯綜交疊,間或有不知名的鳥雀來回追逐嬉戲,撲打着銀色翅膀引得一陣簌簌落雪。

眼前的路如同巨獸的背脊般延伸開去,昔日的場景如此熟悉,經過這一季的冰封沉寂,待到陽春三月又將是一片絢爛花雨。

轉過十字路口便能一眼望見小店藏青色門簾上醒目的“福田料理”幾個大毛筆字,遠遠就聞到關東煮的濃郁香氣,孩子們上前跟大叔禮貌地道了問候,隨即又踏着單車駛向下個路口,一如水中悠然穿行的魚。

這樣的時光被安放在每個去往學校的清晨,無論這一天是豔陽高照還是寒風過境,逐夢的步伐不會停息。

接下來的一整天相對充實。新的課程讓人很快投入到書本,課堂氛圍變得異常活躍,坐在後排的櫻井紀常常喜歡託着腮看其他同學搶答問題,特別是戴着一副圓框眼鏡的班長,加厚的鏡片顯得本來就不大的眼睛看上去像是一道細縫,義正言辭的樣子總能引發大家的笑聲。

課間更是聒噪,一個寒假不見的死黨們頓時又黏在一起,女生總是對穿着和八卦娛樂話題樂此不疲,男生則熱衷於談論球技。這時宮崎一澤通常會一邊喝着盒裝牛奶一邊悄無聲息地溜過來,預想趁櫻井紀不注意的時候玩笑地嚇他一跳,不過這招對於正在發呆的櫻井紀完全不奏效,倒是他無意蹦出口的冷笑話般的言語讓宮崎一澤猝不及防地差點被嗆。不知道是否是因爲愛喝牛奶的緣故,宮崎一澤有着連女生都羨慕不已的好皮膚,而他自己的說法是及時補充鈣質有助於大腦的運轉。

午餐時間算是難得的清靜,剛收拾好課桌準備打開飯盒,卻被心血來潮的宮崎一澤吵着說是想要把便當拿到外面去吃,美其名曰佳餚配美景,櫻井紀白了他一眼,“不要,冷死了。”

被潑冷水的宮崎一澤聳了聳肩,轉身離開時故作自言自語道:“唉……看來帝王蟹只有獨享嘍……”

“喂,你等等我!”

來到操場外一棵高大梧桐下的長椅邊,撥開面上的雪坐下,此時不遠處的跑道上正有一小組隊員在練習長跑,穿着隊服喊着整齊的口號,這邊櫻井紀已經迫不及待地準備開動了。

間隙有提琴聲從附近的琴房傳出,天地間一片清朗,宮崎一澤枕着手臂,突然很想寫一首歌。

歲月如此迅疾,彼時的少年還在一路追逐着青春夢想,對信仰深信不疑,任何困難挫折都不能阻擋前進。

櫻井紀擡起頭循着宮崎一澤的目光望去,天際遼遠卻又彷彿觸手可及,拋開零下的寒冷,眼前這一切的確讓人只是一瞥便移不開視線。

宮崎一澤總是很善於捕捉微妙的情緒和靈感,擁有天馬行空的創意想象,在過去的幾年裡累積下整整一筆記本的原創作品,他曾笑說如果將來能夠成爲真正意義上的樂隊主唱,一定要把這些旋律放進唱片,不論是最初略顯青澀的,還是後期相對成熟的,都會是對音樂探索和成長的美好紀念。櫻井紀清晰地記得多年前那個明媚的午後,宮崎一澤有些激動地跑到樓下院中喚自己的名字,那個時候的自己正在屋頂協助母親修剪植株,尋聲看去只見宮崎一澤手裡拿着一本書向自己揮動着,與平日不同的是身後還揹着一把吉他。那個下午兩人就坐在屋頂的花園裡沐浴着陽光一邊聊天一邊擺弄着新的樂器,宮崎一澤難掩興奮地說他從來沒有這樣渴望去了解和學習關於音樂的一切,他找到了值得用一生去追尋和實現的東西,所以當即毫不猶豫地花掉幾個月積攢起來的零花錢買下了這把木吉他以及教材,準備自學。剛買的琴被少年愛不釋手地抱在懷裡,雖然開始只能試着彈出G調,卻也會因爲得到正確的樂音而欣喜無比,哪怕後來由於長時間地反覆練習以致於指腹被琴絃磨起血泡,也從未想過放棄。

如今宮崎一澤的指腹已長了一層繭,這是一路走來的刻苦見證,現在的他精通吉他,對架子鼓和貝司亦是有所接觸,樂隊也在經過幾次贊助演出後愈加受到歡迎,甚至有媒體在之前那場商業產品發佈會上報道過他們……曾經那麼艱苦的自學都堅持過來了,櫻井紀相信,再沒有什麼能動搖他實現夢想的決心。

補習班放課後回到家中,剛一開門便看見小黑迎了出來,櫻井紀俯下身伸手撫了撫它的腦袋,然後朝裡屋說了句我回來了。

可能是生物鐘還沒適應過來的原因,一天的課程結束後竟感到有些小疲憊,櫻井紀於是簡單地衝了個熱水澡,回到房間時放在牀頭櫃上的手機剛好收到一條信息,打開是宮崎一澤發來的音頻文件和一句附言:這是今天下午的成果,聽聽看。

吉他和鼓點聲在耳邊緩緩響起,不同於樂隊通常風格的編曲,讓人倍感清新。只是放在這樣的時間更像是一首催眠曲,櫻井紀只覺眼皮越來越重,迷糊中近處的樂聲彷彿變得悠遠……

側畔是呼嘯而過的狂風,捲起漫天塵雪,視野裡是一望無際的遼闊雪原,接連着灰白的天,整個像是渾然一體的巨大空間……乍看之下遠處的風雪裡有一隻白貓,其中一條後腿上纏着醒目的紅色綢緞,它正用那墨綠的瞳注視着這個方向,目光清澈而溫和……不自覺地朝它邁開步子,有種潛在的力量引領着身體,由開始的小跑到一路飛奔,可不管怎樣努力都無法接近,它就如同雕像一般靜立在原地,卻讓人越是想要靠近越是保持着距離……恍惚間聽見一個聲音在重複低語,那是遠山的告誡……還記得那個盛夏忽而降臨的大雪麼……是不祥的預兆……

意外發生在週末接近傍晚的時候。

由於之前離校時把手機忘在了課桌抽屜裡,所以不得不在這個時間拜託管理員打開教室門,當櫻井紀在昏暗的教室中坐下來才發現桌盒裡裝飾着熒光圖案的信封和禮物,拿出來一看,封面上還貼着一張便籤:請轉交給宮崎一澤,萬分感謝!

又是轉交信。櫻井紀已記不清自從和宮崎一澤升入中學以來替他代收了多少此類的東西,不管是卡哇伊字體的書信,還是精緻的手工巧克力,花樣百出背後始終有着一個共同點——那便是對方都是女生,並且往往透露着愛慕之意。加上樂隊成立以來在本校以及周邊學院飆升的人氣,Fans什麼的更是隔三差五地拜託他傳達心意。

沒辦法,誰叫兩人的關係是衆人皆知的呢。不過當下手中的這封信還是個頭疼的問題,看來那些女生還不知道這傢伙已經心有所屬了吧,否則……

印象裡比較深刻的還要算信子了,當時的她趁着放課後匆忙將東西遞上前來,臉頰緋紅還鞠了個九十度的躬,樣子十分逗趣……的確也是非常善良的女生,況且跟宮崎一澤非常般配。

這個時間的他們應該剛從影院出來,隨着人潮走上霓虹閃爍的繁華街道。

窗外的晦暗天空醞釀着暴雪,櫻井紀找到手機站起身來,整個教學樓寂靜得沒有一絲聲響,黑暗中的信件散發着點點光亮,少年的脣角揚起一絲無奈的笑。儘管常常調侃宮崎一澤的都是些關於人氣的玩笑,但其被相當一部分異性仰慕這點已是不爭的事實。

正想着,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鈴聲迴盪在空曠的房間顯得異常清晰,一聲一聲直扣心臟,櫻井紀眯起眼看向亮起光的屏幕,來電顯示着“青木信子”四個閃動的字,按下接聽鍵,對方那邊是略微嘈雜的背景聲。

“櫻井嗎……”信子有些顫抖的聲音傳進耳膜,“宮崎他……他出事了……”

……

有那麼一瞬間腦海一片空白,隨後世界再次迴歸靜寂,黃昏退去黑暗如同海嘯般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扼住喉嚨讓人感覺快要窒息。

這感覺如此熟悉,時光彷彿又倒回父親出事的那個雨夜,所有的恐懼,擔心以及焦慮不安統統傾巢而出——一切只因爲那一刻自己最重要的人生命受到了威脅。

櫻井紀頓時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匆忙鎖上門朝樓下奔去。

抵達市醫院時已經開始飄起鵝毛大雪,櫻井紀付了錢衝下出租車,迎面一陣寒風直灌衣領。來到大門邊站定,此刻的街上行人漸漸寥落起來,從這個位置可以望見不遠處的十字路口,暮色和着落雪將道旁昏黃的街燈包裹成小團茸光,與朦朧的街景一同融進深冬的夜晚。

信子在電話裡說的就是這所醫院,他們已經上了救護車,應該很快就到。

雖然努力保持着鎮定,可還是忍不住一次次地朝路口方向望去,害怕卻又期盼着兩人快點到達,就這樣櫻井紀在風雪中捱過了有生以來感覺最漫長的二十分鐘。

終於傳來的救護笛聲由遠及近,一輛疾馳的救護車出現在視野裡,櫻井紀深吸了一口氣,感到彷彿即將迎接另一種命運。

車子在醫院內部一處大樓前停下來,跟過來的櫻井紀一眼就看見擔架上被醫護人員擡下車的宮崎一澤,此時的他雙眼緊閉,帶着呼吸器的臉上殘留着點點血跡。

櫻井紀眼看着他緊接着被送往手術室,想要上前卻沒有靠近的餘地,回頭望向車廂處,信子正被一名護士攙扶着下了車,她擡起頭來,目光裡是受過驚嚇的慌亂。

手術室外的走廊。

身上處理過的擦傷和淤青還在隱隱作痛,信子接過櫻井紀遞過來的熱水,視線始終沒有從手術室的門上移開。這邊櫻井紀撥通了宮崎家的電話,通知他母親過來。

冬夜的醫院顯得特別清冷,亮着白熾燈的走廊偶爾傳來一陣腳步聲,旋即只剩下窗外的風聲。

“電影散場的時候剛好是19點,宮崎說送我回家,於是我們就從市區往家的方向走……”信子平定了一下情緒,抿了口杯裡的水繼續說道,“就在等待紅綠燈的間隙,一輛駛過路口的卡車因爲積雪導致的路面溼滑突然失控側翻,傾倒的集裝箱頓時砸了下來……那一刻我只感覺被擁着護住了頭部……”

母親趕到時宮崎一澤已被送往監護室,來到主治醫生辦公室,進門便看見一旁等候的櫻井紀和信子。

主刀這次手術的醫生是這所醫院的權威教授,他坐下拿起一張X光片,凝視了片刻道:“右尺橈骨粉碎性骨折,並伴有輕微腦震盪,爲重物撞擊所致,傷者目前的情況較爲穩定。”

“會留下什麼後遺症嗎?”宮崎的母親急切地問。

教授合上資料微微皺了皺眉,“如果恢復得好的話,應該沒有問題……不過……也不排除右肢產生運動方面功能性障礙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