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鎖笑道:“也許是英雄遲暮,被新鹿王趕出來了,你瞧它的角,好像折了一段。”
那鹿的角被磨得十分尖利,尚且帶着血跡,卻有一段已然折了,瞧着並不十分威武,反倒有些狼狽。饒是如此,它的勇武也沒有減少半分,一往無前地朝着樹幹撞過來。
樹晃了一晃,金鈴抓住銀鎖,銀鎖卻反過來扶她的腰,“大師姐莫要擔心我,別忘了你的輕功是誰教的。”
金鈴微微一笑,道:“你三天兩頭提這件事,是不是要我叫你一聲‘師父’,你才肯翻過這篇?”
銀鎖做了個鬼臉,像是隻蜻蜓一樣牢牢黏在枝頭。那頭老鹿往後退了幾步,揚起前蹄撞了過來,鹿角磕在樹上,讓樹又是一晃。
“它力氣真大啊。大師姐,我給你捉來當坐騎好不好?”
金鈴淺笑道:“我有馬不騎,非要讓你冒險捉一頭鹿做什麼?你傷了怎麼辦?”
銀鎖躍躍欲試:“鹿肯定沒有馬難捉,馬只能行平路,行不了山路,你烏山地盤上都是山,抓一頭鹿來說不定連九凝峰都能上去,怎麼樣?你若準了,我便下去會會它。
金鈴見她蠢蠢欲動,忙伸手按住,“除開春天發情之時,鹿都溫順得很,你到底怎麼得罪它了?你先想想。”
銀鎖撅嘴道:“幹什麼要在這裡耗着?你若是不抓,我下去殺了吃肉便是。”
金鈴抓住她,又想了個理由,“你何苦吃它……堡中養着不少羊和豬,這些需得等到烏山裡所有的牲口吃完了才能動。”
銀鎖撲哧一聲,“戰備糧?”
金鈴點頭。
銀鎖眼珠子一轉,“你瞧它這個年歲,多半還輪不到烏山沒糧食就死了,何必便宜了蛆蟲皮蠹?”
“只是見它眼熟,顧念舊情。”
“大師姐硬邦邦地,殺人毫不手軟,原來也會動惻隱之心?”
金鈴暼了她一眼,“我對你就常動惻隱之心。”
銀鎖嘻嘻一笑,往她身上靠過來。
金鈴見那燦燦雙眸漸漸靠近,果然動了動心,擡頭便去夠那淡朱色的脣瓣。銀鎖受她眼神蠱惑,呼吸陡然重了起來。
“大師姐……”
“嗯?”
銀鎖當然不是真的有事喚她,金鈴也並不是專心應答,曖昧的氣息撲面而來,忽地腳下的樹又晃了一晃。兩人一齊低頭,見那頭毛色深棕的老鹿噴着白氣,不耐煩地蹬着蹄子。
“……哼!”銀鎖好事被攪黃,就要拿畜牲出氣,雙膝一沉便要下降,金鈴又一把撈起她,趁她憤而扭頭的當口輕輕咬了一下她的嘴脣。
軟得像是要滴出水來。
銀鎖細細喘息,平息片刻,才冷笑道:“如此說來,大師姐今日是鐵了心要留這畜牲的性命了?”
金鈴點了點頭,猶豫道:“你莫生氣。”
銀鎖撲哧一笑,道:“我逗你的,教規裡說要少殺少欲,我犯了色戒,只好在其它戒律裡補回去,不會當真殺它。你對這頭鹿這麼上心,到底是爲什麼?”
金鈴搖頭道:“不知道,總是覺得見過,也算有緣。”
“見過?什麼時候見過?是認識我之前嗎?”
“當然是了。”
銀鎖皺眉道:“那便不能幫你想了,大師姐識得我時是十六歲。你幾時來的烏山?”
“六歲。”
銀鎖撅起嘴,怫然道:“是了,十年的時間,都沒有和我在一起。”
金鈴淺淺笑着,伸手順着她那一頭微卷的長髮:“以後還有三十年四十年和你在一起,你急什麼?”
樹幹又是一陣劇烈地晃動,銀鎖靠在樹幹上,拉着金鈴靠過來,金鈴卻認真道:“剛來烏山那兩年的事情非常模糊,或許它年輕之時我見過鹿羣。”
銀鎖笑道:“那就真是有緣分了,好吧,放過它,大師姐,接下來我們去哪?”
金鈴道:“回去研究一下前線傳來的消息。你那裡總也有消息吧?有什麼能分享給我的嗎?”
銀鎖又撅起嘴,道:“你不准我看你烏山的東西,卻想從我這裡套了話去?”
她說話間卻已擡腿走上另一棵樹,樹枝晃來晃去,她那走法卻像是個喜走獨木橋的頑童,雙手端平了一步一步看着腳下往前,金鈴知她輕功了得,只得嘆氣道:“頑皮。”
那頭老鹿精神頭十足,不停對着上空的銀鎖跺腳立起,尖銳的鹿角劃出輕微地嗤嗤聲,金鈴搖搖頭,心道這小貓兒只有在捉弄別人的時候最開心。
“銀鎖”金鈴招呼道:“前面有哨卡,跟我走這邊。”
銀鎖聽話地跟過來,老實被金鈴牽着手。
今時不同往昔,兩人的輕功都已十分了得,再非往日幼童之時所能比擬,那頭老鹿卻已年歲大了,跟不上兩個正當壯年的小鬼,不一會兒氣喘吁吁地落在了後面,卻仍是不遺餘力地橫衝直撞。
銀鎖被金鈴拉着轉過好幾個山坳,回頭看了一眼,正看見那老鹿奮力從樹幹上拔出鹿角,朝她這邊望過來,一見之下,分外眼紅,張着鼻孔呼出一大團白氣,俄而從這一團白霧裡衝出來,鹿角上猶帶着絲絲白煙。
她連忙轉頭,乍舌道:“它是牛嗎?”
金鈴忍不住笑道:“它到底是因爲年輕的時候吃過胡人的虧,是以見到胡人便氣不打一處來,還是你小時候曾經捉弄過它,使得它記仇記了半輩子?”
銀鎖道:“這我哪還記得?”
金鈴想了想,道:“尋常孩童三四歲便記事,莫非是你三四歲就出來捉弄人了?”
銀鎖笑罵道:“大師姐就知道給我安罪名。實話告訴你,大師伯對你當真算不錯了。你只道我喜歡捉弄人,卻不知我師父更喜歡捉弄人。至少大師伯沒給你喝過孟婆湯吧?”
“孟婆湯?就是你說過的那個……那個?”
銀鎖居然知道她“那個”的是什麼,點點頭道:“就是那個,所以我有許多事情都零零碎碎地記得,發生在什麼時候,又跟我有什麼關係,卻是一概不知道。”
“是以不但七八歲,你連十幾歲之前的事情都記得不大清楚?”
銀鎖欣然點頭,道:“大師姐總算明白我的苦處,知道自己從小是在蜜罐子裡泡大的吧?”
金鈴忽而道:“可是師父不准你也泡進來,故而蜜罐子也沒那麼稀罕。”
銀鎖一愣,俄而嗤笑一聲,偏開頭去,嗔道:“大師姐,莫要冷不丁地來這麼一下,害我差點走火入魔。”
金鈴抓着她的手腕,聽後便往脈門那邊挪了挪,銀鎖更是哧笑不止,乾脆停了下來,放聲大笑。
金鈴無奈搖頭道:“你這麼笑,遲早引來守衛。”
銀鎖便趴在她肩頭,將一肚子笑聲盡皆傾瀉在她衣襟上。金鈴拍着她的脊背輕聲道:“馬上就要到烏堡了,我在頂樓等你,自己小心。”
看到她乖巧地點點頭,金鈴禁不住親親她的臉,淺笑着與她告別。銀鎖看着她往烏堡高聳的大門走過去,撅嘴哼了一聲,繞了個遠,躲過人最多的地方,慢慢接近烏堡。
在大白天裡想要混入烏堡着實不易,這麼大一座堡壘已建了百年,有許多地方連金鈴也不曾去過,銀鎖卻早就把這個地方上下摸了個通透,是以金鈴站在房門前便感覺到了銀鎖的氣息,她推門而入,笑道:“你倒是快。”
銀鎖只穿了一件單衣,側躺在牀上,對她做了個鬼臉,道:“大師姐慢吞吞地,這麼久纔上來。”
見她十分自覺地把火生了起來,金鈴也脫掉了外面的大氅,道:“師父又寄信回來。你知他跑去打仗,總是問家裡要東西。”
銀鎖接口道:“你雖然覺得他煩,但是他要的東西都人命關天,是以還不能不給,是不是?”
金鈴道:“我可不敢覺得他煩。”
“那能讓你皺眉頭的事情,難道是大師伯現下要的東西連烏山都給不出來?”
金鈴嘆氣道:“不是給不出來,是有點蹊蹺。”
“要點什麼?你說給我聽?”
金鈴忽而閉上了嘴。
銀鎖胃口被吊起來一半,金鈴忽然不說話了,她心裡頓時像是有一百個小貓兒一同在撓,難受得恨不得打起滾來,“師姐~我的好師姐,我跟你換還不行嗎?”
“當真?”
銀鎖道:“真得不能再真了!我對你何時食言過?”
金鈴便道:“前線敗多勝少,師父又要兵器,這次兵器上還要加點東西。他傳了紋樣回來。”
“哦……”
金鈴走過來臥在她身旁,低聲道:“說不定到時候師父會親自回來。”
銀鎖小臉鼓鼓,“那我不就不能過來找你玩了……”
金鈴支起半身,笑着刮刮她的鼻子,道:“也有可能連日征戰,他無暇回來,你幹什麼這麼失望?是怕沒有糖吃了嗎?”
銀鎖打掉伸到面前來的手,恨恨道:“我是怕沒有大師姐吃!”
這句話不知觸了金鈴什麼心思,她聽之後眼神就變得飄忽起來,左望右望,就是不望銀鎖。她耳中只聽銀鎖嘻嘻一笑,忽地被人猛力一扯,落入銀鎖懷中。她一隻手被人制住,那人在她耳邊輕吹一口氣,低聲道:“大師姐,你想到什麼了?”
這口氣吹得耳朵癢得蹊蹺,癢到心尖都跟着顫抖。她盼着銀鎖再靠近一點,銀鎖就真的靠過來,把她冰涼的耳垂捲進口中。
“想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