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浮生迫歲期行旅(四)

夜色已深,韓岡的書房中燈火仍明,王旖正拿着家裡的賬本給韓岡審覈。

年終關賬是定例,韓岡記得他曾經開玩笑說把關賬的時間改在年節後,省得年節前一堆事擠在一起,但終究還是抵不過習慣。

王旖等幾個妻妾辛苦,韓岡是甩手掌櫃,家裡的內賬從來不摻和,聽過結果就行了。王旖她們辛辛苦苦做好的賬本,韓岡瞥了兩眼就丟到了一邊。

每到這個時候,王旖看到悠閒自在的丈夫,氣便不打一處來。而且這兩天正鬥着氣,白天韓岡去送了王安禮,又陪着小心,心情稍稍好轉。可這一下,心情又壞了起來。

“這是何矩送來的信,是義哥的。”韓岡適時遞上一封信。他知道,王旖喜歡自己跟她商量家裡的事情,而不是一直被瞞在鼓裡。夫妻多年,想讓妻子心情變好,韓岡還是清楚怎麼做。

王旖接過信,看了兩眼就知道是在說玻璃工坊。有關此事,韓岡跟她說過不少。乍看是不以爲意,但幾行之後,一個巨大的數字讓她猛吃一驚。

“論錢二十有七……萬萬!”王旖震驚於這個數字。

“說貫。說錢聽起來像是朝廷給賞錢呢。”韓岡更正王旖的說法,“義哥是故意這麼寫,糊弄人用的。”

朝廷賜錢,總是習慣往大里說。一百貫、兩百貫,“百”字頭打轉,聽着就可憐。十萬錢、二十萬錢,一用上“萬”字,那就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境界了。

當初太子趙傭種痘成功,天子賜錢三十萬。因爲給太子種痘的緣故,韓岡得到了三百貫的賞錢。兩種說法,自然是前一種更能體現朝廷的慷慨。

國初時,曹彬領軍滅南唐,太祖皇帝賜錢二十萬。曹太尉攻下南唐的賞錢就這麼多,這是用使相【節度使兼宰相】的職位換來的。聽起來有個萬字,還能過得去。如果換成二百貫,朝廷待人苛刻可就昭彰於世了。

這可能是漢唐時遺留下來的習慣,總是一錢兩錢的來算。但在如今的大宋,商業發達,遠勝漢唐。民間的商業往來時,都是用多少千,多少緡,多少貫來計算,從來不用一錢兩錢的單位。

不過話說回來,不論是二十有七萬萬錢,還是兩百七十萬貫,都是很驚人的數字。

仁宗皇帝大行後,朝廷給出的賞賜比這個數目要多一點。英宗在位只有三年多,因爲收支一直都是赤字,國庫空虛的緣故,大行後賜予臣下的錢絹,不到百萬貫。當今天子對國庫空虛的第一印象便來自於此,由此耿耿,一心變法又豈是無因?

“怎麼會這麼多?!”

“想想天下有多少人。”

眼下馮從義在信中說的兩百七十萬貫,是他估算的玻璃工業一年的收益。由此推證,工坊和配方的價值更在其數倍之上。

不過工坊的價值這個時代沒有確定的評價標準,尤其是韓岡總是喜歡玩技術擴散,到了現在,甚至吸引了不少豪商,一起出錢研究更新的工藝,然後一同分享成果。就如透明玻璃的製造,要不是有二十多家雍秦豪商出人出力,很難這麼快就利用鞏州的當地原材料,找到能派得上用場的工業配方。

玻璃製品一旦普及開來,馮從義估算爲一年最高能有兩百七十萬貫的收益,只不過這屬於所有的參與者,同時還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蔘與進來分賬。

而掌握在韓岡手中另一數字則是五十萬貫,是馮從義估算的最低值,卻沒有對其他商家公佈。說起來這樣的估算很不靠譜,幾乎是拍腦門出來的,在馮從義那邊的理解,讓他估算出來一個二百七十萬貫,是韓岡打算用來誘人入彀的手段。

“兩百七十萬貫……”雖說韓家的家底豐厚,韓岡過去也曾自言有形無形的資產價值千萬,但再看看一年兩百七十萬貫這個數字,王旖還是吃驚非小,又問了一遍,“真的有這麼多?”

“普惠天下,當然不是一蹴而就的。若是有個二三十年,甚至更長時間的發展,還差不多。這可是一個不下鐵器的大產業。”韓岡笑道。

“官人就不想將兩百七十萬貫盡收宦囊?”

“笑話。吃不完用不完存在地裡嗎?爲夫希望看到的是一門興旺的產業啊……我沒有岳父敢與天下士大夫爲敵的膽魄,但如何解決問題的想法還是有一些。”韓岡很佩服王安石的品德和胸懷,更加佩服他的強硬,但韓岡自知學不來,他的倔和王安石的倔,完全是兩回事,“新的土地,新的產業,更加暢通的水陸交通,這些都是能夠給朝廷帶來豐厚收入的手段,民不加賦,而國用自足。只是要有耐心,十幾二十年地去培養和等待。”

這事以前便陸陸續續跟王旖提起過。她點點頭,丈夫胸懷天下,這是最讓王旖自豪的地方。

“但現在說還是空話,事情要一步步地去做。”韓岡的想法很多,但都需要大量的時間。

再比如雍秦商會,內部的信用借貸很早就有了,京城和陝西幾個要郡的飛錢業務則在籌備中。儘管還是苗頭,但正規化組織化的金融財團也就在這兩年將會有一個初步的雛形,這是現實的需要。

馮從義已經寫信來商量過好幾次,韓岡倒是讓他慎重再慎重,一步步走得穩一點。

說實話,通過質庫、放貸得錢太容易了,對普通百姓的借貸要與官方的便民貸競爭,很是麻煩,而對商業夥伴的借貸,則沒有任何阻礙。只要對借貸後的夥伴,分享一部分雍秦商會手中的信息和交流資源,壞賬的機率將會很小。而飛錢,更是紙幣的雛形,鑄幣稅這個進項都能輕鬆超過幾十萬貫。韓岡只擔心馮從義和其他有份參與豪商看到錢來得太容易,便把實業拋到了腦後去。

“治國平天下,爲天下開太平,都不是空口說白話。當年天子問政,司馬君實說是‘修心之要三:曰仁,曰明,曰武;治國之要三:曰官人,曰信賞,曰必罰。’但根本就沒有實際施行的條貫,光喊空話誰不會?有用嗎?”韓岡搖頭,“哪比得了岳父,是真正願意不惜聲名去做事的。天子任用岳父,而將司馬十二放到陝西,最後甚至安排在了洛陽,豈是無因?實在不能做實事。”

王旖微笑了起來,她能感受得到丈夫對父親的敬佩是真心實意的。雖然道統不一,但依然是爭之以公,而不是指斥對方人品那樣下三濫的攻擊。

看到妻子心情轉好,韓岡也安心了下來。家宅不寧,可是讓人頭疼。

只是說給妻子聽的,還是藏着掖着許多。韓岡現在已經清醒地認識到,他所主張的工商業再繼續發展下去,必然會受到習慣與文化的拖累——無論是交州的種植園,還是熙河的工坊、棉田,對人口的需要幾乎無窮無盡,但這個時代的文化還遠遠跟不上韓岡想要達到的發展速度。

這段時間以來,韓岡一直都在思考,隨着地位越來越高,看待問題的角度也就越來越寬廣。必須要有一個綱領,或是說理論,來合乎情理地改變如今的意識形態,支持國家走上以工業擴張和發展的道路。雖然還不是很急迫,但這是一個無法逃避的問題。

話說回來,這些也不是當務之急。

當務之急是遼人。韓岡身上的差事逃不掉。

遼國的正旦使蕭禧再過幾日就要進京了,現在估計已經到了大名府。以耶律乙辛的老辣,或者說老奸巨猾,他不會糊塗到以爲只用一個蕭禧就能敲到多少好處,尤其是他派出蕭禧前,還不知道大宋天子成了廢人。一個理所當然的推斷,就是邊境上肯定會有動作。

不過親自赤膊上陣的事,耶律乙辛多半還不會做,他應該還沒有做好讓宋遼兩國陷入戰爭的準備,驅動附庸或是代理人的可能性更大一點——之前他就玩過這一手,現在自然可以繼續這麼做。

所以不是河東,就是陝西。

要麼是在勝州的黑山党項,要麼就是青銅峽的那一批餘孽。

韓岡對此還沒有跟章惇商議過,前些日子各種事忙得厲害,一時忘了。而且當也不需要商議,章惇不會想不到。即便想不到也會有人提醒他,劉仲武在應理城不是沒有來由的,章家的門客中也頗有幾個瞭解西事、北事的行家。

在河東那邊,韓岡有折家做耳目,陝西更是自留地,比只有劉仲武的章惇要強得多,至於河北,還有在定州的李信。

他準備明天向皇后和西府申請,查閱主管外交往來的樞密院禮房積存的情報。

再過幾日,順豐行那邊應該會有消息傳來,配合樞密院禮房的情報,至少對眼下的邊疆形勢能有一個完整的認識。比如遼國在邊境的動向等等,在與蕭禧談判時,是必須掌握的情報。

只是想到這裡,韓岡突然間就有些擔心了。

皇后準備好了沒有?

讓自己做館伴使的理由是可笑的防止太子被契丹人煞氣衝撞——說起來要是自家接了樞密副使的差事,館伴使就做不得了,沒有執政去陪客的道理——對邊境上可能會有的衝突,則提都沒提過。

要知道,遼人甚至會因爲探知天子中風,而立刻大動干戈。

這樣的準備,皇后做好了沒有?!

……

皇后此時正在燈下苦惱。

擢韓岡爲樞密副使的第五封誥敇已經寫好了,但白麻詔書拿在手中,向皇后卻是心煩如麻。

她知道,韓岡肯定還是不會接詔。

那接下去該怎麼辦?

總不能學王安石當年逼韓岡去橫山那樣吧,願意做得做,不願做還是得做。堂堂樞密副使,千萬文武官求也求不來的清涼傘,能強逼着人接下來嗎?這可是國家名器啊,丟臉不是丟到家了。

倒是王珪和呂公著的辭章,已經慰留了三次,差不多就可以應允了。她已經用硃筆批了兩個可,下面就可以發下去,讓翰林學士起草兩人的新去處。

自家的丈夫到底是不是有心讓韓岡做樞密副使?以韓岡的身份,做天子蒙師,侍講資善堂綽綽有餘,也是讓人安心。偏偏要加上兩個同僚,一個是岳父,一個是師長,這讓韓岡怎麼想?

給個樞密副使算是補償嗎?

想想人家的脾氣。跟王安石一模一樣。這樣的手段能亂用嗎?

前兩天,一聽調曾布回來做參知政事,拗相公直接就找上門來了,在御榻邊氣得黑臉變白臉,她在旁邊看得都心驚。

最後肯答應下來,那是念在舊日情分上,看到丈夫現在模樣,心裡難受,不想再爭下去了。王安石的心態變化,向皇后在旁邊看得最是分明。

這是何苦呢?

向皇后想着,將心比心,難道就不能讓王相公、韓學士這樣的忠臣盡心盡力嗎?

放下韓岡的誥敇,向皇后又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份奏章,臉色陡然變了:“樞密院是怎麼回事?!這件事怎麼不早報上來!”

第三十六章 萬衆襲遠似火焚(四)第三十八章 何與君王分重輕(十三)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二十三)第二百六十五章 長風(二)第一十一章 城下馬鳴誰與守(三)第四十五章 從容行酒御萬衆(四)第五章 月滿完舊諾(下)第一百八十五章 變遷(十二)第四十三章 長風繞城遙相對(上)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八)第六十六章 宴火(八)第三章 牆成垣隳猿得意(上)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劍隱風雷(十九)第四十一章 禮天祈民康(五)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十六)第十章 進退難知走金鑼(下)第四十章 帝鄉塵雲迷(三)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劍履(七)第二章 凡物偏能動世情(四)第三十一章 停雲靜聽曲中意(八)第一十四章 廟堂(五)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二九)第二十九章 浮生迫歲期行旅(三)第八章 朔吹號寒欲爭鋒(五)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三六)第三十六章 滄浪歌罷濯塵纓(九)第三十二章 營中紛紛難止休(下)第三十七章 蒿目黃塵顧世事(上)第二百一十五章 變故(十二)第一百七十五章 變遷(二)第一十八章 青雲爲履難知足(二十)第四十六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三)第二百五十八章 新議(二十四)第一十八章 向來問道渺多岐(四)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二十五)第三十三章 爲日覓月議乾坤(九)第三十章 衆論何曾一(二)第二十三章 弭患銷禍知何補(九)第四十一章 禮天祈民康(八)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二三)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風嘗隨驃(二十)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一)第三十四章 雲庭降鶴宴華堂(下)第四十六章 世情如水與天違(上)第二十三章 弭患銷禍知何補(十二)第二十二章 虛實(二)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無(十五)第五章 冥冥冬雲幸開霽(三)第二百六十章 新議(二十六)第二十一章 欲尋佳木歸聖衆(三)第三十六章 滄浪歌罷濯塵纓(二十五)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載迷(十三)第一十三章 赳赳鐵騎寒賊膽(中)第三十章 隨陽雁飛各西東(五)第一十二章 共道佳節早(六)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三六)第三十章 隨陽雁飛各西東(七)第一百三十章 後顧(下)第三十三章 枕慣蹄聲夢不驚(二十)第一十九章 城門相送轍痕遠(上)第二章 牲牢郊祀可有窮(中)第四十八章 夢盡乾坤覆殘杯(四)第三十八章 何與君王分重輕(二十四)第二十一章 欲尋佳木歸聖衆(四)第一十九章 波瀾因風起(下)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載迷(十三)第五章 冥冥冬雲幸開霽(十)第五章 冥冥冬雲幸開霽(十二)第十章 卻慚橫刀問戎昭(十六)第四十章 帝鄉塵雲迷(五)第二百六十一章 新議(二十七)第一百二十章 伎倆(上)第九章 縱行潼關道(下)第四十一章 誹誹諫垣鳴禁闈(下)第九章 拄劍握槊意未銷(一)第五章 流水(中)第八章 朔吹號寒欲爭鋒(五)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三)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七)第五章 冥冥冬雲幸開霽(三)第三章 牆成垣隳猿得意(上)第一十二章 大廈將頹急遣行(下)第四十二章 皇祚思無疆(下)第一百五十六章 阻卜(上)第四十一章 禮天祈民康(五)第三十三章 爲日覓月議乾坤(一)第三十三章 爲日覓月議乾坤(十一)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二十一)第一十九章 蕭蕭馬鳴亂真僞(六)第三章 時移機轉關百慮(十二)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劍隱風雷(十九)第四十三章 修陳固列秋不遠(七)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八)第三十章 隨陽雁飛各西東(十五)第三十七章 異鄉猶牽故園夢(上)第三十五章 歷歷新事皆舊史(三)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五十三)第六章 見說崇山放四凶(四)第四十四章 秀色須待十年培(七)第一十一章 五月鳴蜩聞羌曲(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