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學士?!”
“正是韓岡。”
面前這位極爲年輕的宋國重臣只是拱了拱手,蕭禧的身後便是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接伴使是韓岡的連襟,吳充的次子吳安持,交接時倒是沒花什麼時間,但親自面會遼國使臣時,卻不意有了這樣的反應。
“韓學士名垂天下,鄙國亦是盡人皆知。爲種痘一事,都是感念頗深。今日得見尊顏,不免驚訝,倒是讓學士見笑了。”
“不敢當。韓岡一點虛名,所謂的功勞也是遵循師道的結果。”韓岡笑了一笑,“倒是蕭林牙的大名,韓岡也是聞之久矣。”
遼國使團抵京後,將會在都亭驛中先休息三五日,然後安排時間,上殿遞交國書。見於紫宸殿,宴於垂拱殿。到了正旦大朝會,則是再上殿一次,在大慶殿參與朝會和宮宴。之後離開前還會有一次陛辭和宴席。這就是最基本的待使禮儀。
不過今年的正旦大朝,因爲天子重病的關係,很有可能不再舉行,而是輟朝祈福。這樣一來,就可以將三次減少到兩次。但韓岡這邊的壓力只會更大,大朝會都不舉行,等於是下大赦詔,代表大宋的皇帝差不多就剩一口氣了。敲起竹槓,就只會獅子大開口。
“蕭禧奉君命而來,不知何日可以上殿遞交國書。”攜手走進都亭驛中,蕭禧便迫不及待地試探道。
韓岡暗中無奈,終究是不可能瞞過去的,“聖躬不安,暫且林牙少待時日。”
蕭禧臉上頓時就掠過一絲狂喜之色,他連忙拱手,“不意貴國天子竟然御體違和,請恕蕭禧妄言之過……不過有韓學士在,當能保無恙。貴國皇帝乃是鄙國天子之叔,尚父平日裡可是一直都掛念着。”
韓岡臉色不愉地看了回去。澶淵之盟中,宋遼約爲兄弟之邦,天子之間的關係以世以齒論,趙頊是遼國前後兩代皇帝的侄兒和叔叔,也是如今遼國新帝的叔叔。而耶律乙辛只是遼國尚父,雖然帶個“父”字,不過是禮敬老臣的稱號罷了,想跟趙頊攀關係,夠不夠資格?!等篡了位再說吧。
被韓岡這麼一瞪,蕭禧低了低頭,道歉道,“蕭禧失言了。”
難得遼人低頭,韓岡點點頭,也沒就此事糾纏。轉而道:“大使遠來辛苦,一點薄水酒已經佈置好,還請先行入席。”
韓岡和蕭禧並肩走入廳中,豐盛的接風宴上,兩人並沒有再提起有關公事,僅僅是喝酒而已。
宴後,韓岡將朝廷依照慣例賜予遼使的錢物頒下,便告辭離去。不過明天他還要過來,在蕭禧離京前,韓岡得每天都來做陪客。
副使折幹在韓岡面前顯得侷促不安,連話都沒怎麼說,等接風宴後,韓岡告辭,他纔算鬆了口氣。急急忙忙地跟蕭禧抱怨:“怎麼來了這尊大神?!”
蕭禧也想問!韓岡是什麼身份,怎麼紆尊降貴做了館伴使!?若他出使北朝,尚父都得迎出府門外。前面韓岡剛一到場,將姓名一報,自家的氣勢立刻就被壓制住了。
北朝的醫療水平遠遠不及南朝,缺醫少藥,痘瘡這個疾疫,比起宋人這裡遠要嚴重得多。大遼國中,蕭禧也好,折幹也好,甚至耶律乙辛本人,他們的家中都有爲數衆多因痘瘡而夭折的子女。
在種痘法確確實實減少了天花的發病之後,韓岡這個名字,在遼國,即便是最北邊的生女真那裡,都是響亮得很。無數貴胄對韓岡崇敬有加。虔信浮屠的遼人,基本上都視韓岡爲藥師王佛帳下弟子轉生,連藥王廟都立了像。有幾個能在他面前能不恭恭敬敬的?
一時間蕭禧頭疼兼牙疼,連胃都隱隱疼了起來。
不要說折幹,使團中的其他人眼見着都視韓岡如神明,這可怎麼談判?說不定轉眼就能將底給泄露了。這不是沒有前例,在過去,就有使宋的使節因爲跟宋人關係處得太親近,將談判的底限全都泄露了不說,還幫着宋人減少討價還價的阻力,屁股偏得不能再偏了。
苦惱了半日,蕭禧忽然擡頭,“前面韓學士報的官職是什麼?”
他問着下屬。
一名記性好的從官立刻報道:“資政殿學士、翰林學士、判太常寺。還有東萊郡開國郡公,檢校……”
“這些虛名就不要報了。”蕭禧擡擡手,前面兩個學士銜就已經足夠了,他搖搖頭:“怎麼有這種兼差法?”
以蕭禧對宋人官職的瞭解,雖然很淺薄——那等複雜的官職系統其實也沒幾個宋人能弄得清——可也是知道資政殿應是給宰執官的,而翰林學士,則明顯低了一級。
“也是好事。”想了一陣後,他突然說道,“以韓學士的身份,絕對是應該晉身兩府的。讓一名資政殿學士做翰林,做館伴使,這不是褒賞,而是貶責。由此可見,宋人的心有多虛。”
“但韓學士可是藥師王佛……”
“那又怎麼樣?!”蕭禧一口打斷道,他咬着牙,獰笑道,“南朝的太祖還是彌勒佛轉世呢,還不是給親兄弟害死?”
不迴天上,那也不過是個常人而已,又有什麼好怕的。割肉刀都亮出來了,蕭禧可不會收回去。何況尚父已經安排了人手配合自己,南朝君臣在年節前就會收到消息!
年節前的羊是最肥的,割上一塊就好回去了過年了。
……
呂惠卿站在長安城城頭上的敵樓中,遠眺着白茫茫的無盡天地。
他已經看了不少時日的關西風月,如今終於到了要離開這片天地的時候了。
“樞密!”
呂惠卿轉回頭,淡淡地看了身後出聲的隨行官員一眼。
平日裡就已是極爲謙卑的屬僚,今日更是加倍的恭謹,“城上風大,還是先下去吧。”
“再等等。”呂惠卿笑了一笑,“也沒多少時間能在這裡看風景了。”他揮了揮手,示意這名官員先下城去。
面對永興軍路的帥臣兼京兆知府,和麪對統掌天下軍事的樞密使,當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形。
世人都道做官好,但其中到底有多好,只有親自側身其間,才能感受得到。
重又得到重用,呂惠卿的神色間卻不見喜慍,這讓下面的官員更加敬佩了三分,寵辱不驚的城府和心胸自然都是宰相才能擁有的。
儘管呂惠卿連辭讓都沒有就立刻接了下來,可誰都知道,在這一局面混亂的時候,身在外地的官員只要稍作推辭,就有可能發生翻天覆地的結果,遠遠不比人在京城時那般猶有餘暇。
屬官弓了弓腰,便退了下去。
“樞密。”呂惠卿最爲親信的門客鄭希,這時候神色正激動着,“這可就是要回京城了!”
“是要回去了!”呂惠卿是沒有想到,他竟然能這麼快以樞密使的身份回到京城中。之前朝廷的安排,明明是想維持穩定,可轉眼之間,就變成了舊黨徹底崩潰的局面。朝堂之詭譎,讓人不由心驚。
司馬光形同受責,呂公著被貶出外,王珪這一回更是連家門都賠進去了。新黨大興……呂惠卿忽而冷笑。天子的決斷力,在之前聽說冬至夜前前後後之後,呂惠卿已經感受得很清楚了,現在不過是進一步的確認罷了。
“果然是聖天子在位啊。”
細微的聲音從前面傳來,鄭希驚疑不定地看着呂惠卿。他這是在稱讚嗎?神色像,但語氣怎麼聽也一點不像。
“昨天從環慶路傳回來的消息,平伯你可知道了?”呂惠卿忽然道。
“是遼人在興靈的軍隊南下?”鄭希問道。
“三千兵馬可不是小數目。”呂惠卿慢慢地說道,“還請平伯幫忙起草一份札子,請朝廷速速任命知兵良臣鎮守永興軍,遲恐不及!”
“鄭希明白了。”鄭希點頭。
如果是正常的人事更迭,是接任的官員先到任,現任官員要等順利辦理交接手續、並查對過賬目之後才能正式離開,而眼下呂惠卿接受的詔命,卻是非常形態,並不需要等待繼任者。甚至很有可能,繼任者還有十天半個月才能抵達。對賬封庫的對象,將是代掌軍政事的副手和幕職官。
呂惠卿在長安身兼三職,手挽一路軍政,但他一旦現在便離任上京,京兆府的政事將由府中通判處置,永興軍路的軍令歸於兵馬副總管兼經略副使,不過由於是武將的關係,經略司中的軍政,則是由經略安撫使司判官來代掌。三家分權的局面將會持續到下一任永興軍路經略安撫使兼京兆知府上任時爲止。
“在新官接任之前,就先在京兆府留上幾日,行裝收拾慢一點,當也不會惹怒了皇后。”呂惠卿又說着。
鄭希本是想點頭,但脖子卻僵住了。呂惠卿既然已經接下了樞密使一職,現在卻還要拖在關西,這是想做什麼?
鄭希的驚訝看在眼裡,呂惠卿淡然一笑:“興靈遼師南下,兵脅關西,我忝爲樞密使,西府之長,怎麼能這麼甩手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