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看看左右。
廳室之中,人心惶惶,甚至還有好幾個面色如土的。廳中人雖多,又已是春日,但還是讓人感覺到了冬天的刺骨深寒。
只是議論了一下石嶺關爲何被破,好像倒是把人都給嚇到了。
如果僅僅是太原知府的私心那還好說。但若是河東軍內部的問題,導致了戰鬥力的急劇下降,可就完全不同了。只要明確了這一點,當然會讓每一位河東文武官員都變得提心吊膽起來。
尤其是威勝軍,從太原南下,可就是這裡了。而直攻東京開封,佔據世間最爲富庶繁華的城市,對任何北虜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
“樞副,當速向朝廷請求援軍!”威勝軍知軍急聲說道。
“這是自然的。石嶺關到底怎麼破的,爲此尋根究底也挽回不了,先擋住遼人才是正經事。不過援軍之事諸位可以放心,我出發時,樞密院已經在調遣人馬,此時第一批應該已經啓程了。”
韓岡的話讓衆位官員稍稍放心了一點,但依然是懸在喉嚨裡。援兵能不能趕得及,這還真不好說。畢竟太原近而開封遠。
“那河外的兵馬也得調回來,還有西軍……”威勝軍知軍正說着,卻不意發現韓岡瞥過來的眼神冷厲如刀,心臟猛地抽了一下,慌忙停了口,戰戰兢兢:“下官逾越了。”
韓岡笑着搖搖頭,示意自己沒放在心上,不必在意。可一衆官吏哪個會當真,全都不敢再開口了。
十餘人環坐廳中,卻悄然無聲。只有韓岡意態自如,喝了一口茶,只聽他悠然嘆道,“這一回總算是明白爲什麼後唐莊宗莫名其妙就敗了。”
韓岡的話說得讓人莫名其妙,這不緊不慢的態度也讓人聽着上火,威勝軍的官員惶惑地眨着眼,都不知該如何接口。
“難道不是‘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田腴念着歐陽修的評語。河東的敗局在開戰前就已經決定,至少前一句正好能印證得上。
“那是國敗,而不是軍敗。後唐莊宗之勝,勝在上下一心,其敗,是敗在失了軍心。若軍中將校皆忠於莊宗,僅僅是李嗣源、石敬瑭有反意又能作何爲?北面的幾個知府知州是否私心大過公心且不論,僅僅是將帥無能,難道其他人就沒有問題?”
韓岡從身邊的一名班直的身上抽出一柄腰刀,刀身上黑白紋路交織如花,識刀之人一看便知這是柄鑌鐵寶刀。
拿着刀,對着衆人:“若是以刀來比官軍。提刀的手是朝廷,將帥是刀柄,朝廷控制着將帥,而決定刀砍向何處。而士卒是刀鋒,士卒越勇猛,刀刃也就越是鋒利。一把名刀在手,便能萬軍辟易。而刀身呢?那是什麼?”
將帥和卒伍之間是些什麼人,答案人人知道,但廳中卻沒人開口。
“是雜階的軍校?”威勝軍知軍好歹給了韓岡一個面子。
“正是!刀身脆弱不堪,即便鋒刃再利,也一樣派不上用場。若是刀身堅固,則鋒銳差一點也無妨。”韓岡笑了一笑,“你們也許不知道,馬刀和斬馬刀並不算鋒利,甚至還有些鈍。但刀身堅實,一刀下去,就算碗口粗的木頭一樣能砍斷。若是雜階的軍校得力,這一仗不會打得那麼難看。只是換個將帥,一兩年的工夫,能跟皮室軍打得有聲有色的河東軍,哪至於就變成了廢物?!”
韓岡想說的是從隊正、十將、將虞候,到都頭、指揮使這一干不入流品的雜階軍校,也就是後世的士官。士官不得力,使得將帥們對戰鬥力的影響過於深重,而大宋爲了防備五代之患弄了個“將不私軍”出來,這就使得一支軍隊的戰鬥力隨着將領的變動,而急劇波動。
韓岡一直都認爲自己很重視參謀和士官制度,但現在回想起來,他在河東的時候,在這方面做得實在太少了。
將爲一軍之膽,也是首腦,而下面的軍校則是骨骼、血脈。當有能力有聲望的將校紛紛被奪職、左遷,剩下的士兵即便依然精銳,也不過是一堆派不上用場的死肉罷了,何況換上了一羣廢物,士兵們的戰鬥力如何可能保持下去?人心都散了。
這是世間的通論,之前韓岡和黃裳、田腴討論代州之失時,也正是這麼想的。但現在回想起來,卻是犯了大錯誤。一個合格的組織體系,至少不能將希望放在一人的身上。
封建軍隊在組織力上與近代軍隊有着天差地遠的距離,參謀體系以及士官培訓制度便是其中原因之一。
“明明士兵們都有不弱的戰力,甲冑兵械更是當世無雙,但僅僅是將帥無能,卻變得人見人欺,連險關要隘都沒守住,這並不能視爲理所當然。”“在幕中,是幕僚不得力,在軍中,則是軍校不得力!”
韓岡發了一番議論,打了一個岔,看似不着調地抱怨,使得廳中的官員們還是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覷,但各人的臉色卻都緩和了許多。
見威勝軍的官員們不再爲遼人而惶恐,韓岡也不亂開話題了,輕咳了一聲:“說回正事。遼人這一回南下,攻下河東對他們來說也是一個意外。否則,就不會在攻下代州後,有近十天的時間沒有南下的動靜,僅僅是劫掠代州鄉間。還有河北,竟然被阻擋在保州、霸州而不能深入,對北虜來說,就是一個失敗。這也是證據。可見其內部並沒有做好開戰的準備,只是爲了配合興靈之爭,而不得不倉促發兵。”
韓岡一掃廳中,見人們都在用心聆聽,喝茶潤了潤喉嚨後便繼續說道:“不過對我皇宋來說,雁門關的失陷也同樣猝不及防。朝廷整頓兵馬需要時間,基本上要到半個月之後纔能有大批的援軍抵達。在援軍抵達之前,還要靠河東上下一心。”
“樞副放心,威勝軍上下一切遵從樞副之命。”知軍起身,帶着衆僚屬向韓岡表態。
韓岡滿意地點點頭,示意他們都坐下:“再說眼前事。石嶺關日前淪陷,從石嶺關至太原百里有餘,又是穀道,即便佔據石嶺關後立刻發兵南下,現在最多也只是前鋒攻到了太原。至於遼軍主力想要進入太原腹地,至少還有兩三天的時間,甚至更久。”
兩三天時間其實也很短暫,只是沒人敢說出口。
“諸位可知遼軍進入太原府後,會先往哪邊走?”韓岡用考官的眼光審視着威勝軍的官員們,“太原四通之地,北虜會先攻何處?”
“是榆次!”其他人還在思考,一名官員卻已經應聲,“北虜入太原後,第一步當是榆次縣!”
這名官員坐在下首處,只比縣丞、縣尉高一點,四十多歲,穿着八九品的青袍,聽口音不是北人。
“你說說爲什麼遼人的第一目標爲何絕不是威勝軍,而是榆次?”
“榆次是井陘的出口,一旦北虜佔據了榆次縣,便能斷了河北和河東的聯繫。倘若北虜直接南下,而不顧井陘,卻有被河北軍截斷後路的危險。”
遼軍的動向很容易猜,如果是在沙盤上一眼就能看得出來。不過現在沒地圖、沒沙盤,想要做判斷,就要靠平日的積累了,需要在軍事和地理上有一定的認識。
韓岡甚至有幾分意外,從這個官員的外表上可一點都看不出來,“你是本軍的陳判官吧?”
之前韓岡剛剛住進驛館的時候,趕來求見的威勝軍和銅鞮縣的十餘位官員一個個都自報家門,但韓岡哪裡可能全都記下來。只有知軍、通判和知縣記住了。其他人只認了臉和官職,加上一個姓氏。
那官員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回話道:“下官陳豐,今忝爲軍判。”
“不是進士出身?”
官員若是有進士資格,自報家門時不會不提,東華門外簪花遊街那是一輩子的榮耀,但這位卻沒有提,應該不是進士。
陳豐話聲頓時磕絆了一下,羞惱地漲紅了臉,進士出身的官員看不起非進士出身,在官場上也是常例,但當着衆人的面,由樞密副使問出來,卻還是傷人得很。很有些勉強地說道:“下官是治平四年明經科出身。”
“十四年了。”明經科雖比不上進士,但在官場上也算是有出身,爲官十四年只爲一下軍判官,算得上是升得慢了,“應該怎麼做?”
陳豐聞言精神一振,又是喜色上面。韓岡正盯着他看,這一下子對陳豐的看法卻頓時低了三分。忽喜忽憂,這城府心性上差了。
不過陳豐心中的激動遠比臉上表現出來的更勝一籌。他都四十多歲了,還只是一個下軍幕職官,多半一輩子升不上去,至於轉官那根本是個不切實際的幻想。
現在一個機會落在了眼前,陳豐怎麼可能不激動。韓岡的幕府對他這一等小官來說,等於是龍門了。只要能跳過去,讓韓岡滿意了,雖不至於立刻就能飛黃騰達,但至少京官朝官還是有很大希望的。
“先要保住太原不失。只要太原城還在,北虜就不能肆無忌憚。”
“如何保住太原?”
“當速招援軍。只要有大軍在外,北虜便不敢隨意攻城。”
“援軍遠來,一時間可派不上用場。”
“……也不必援軍力戰,只要讓遼軍和太原城中知道有援軍就行了。”
陳豐雖不能說是對答如流,但每個問題,他也只是想了一想便能做答,這讓韓岡很滿意,可說是驚喜。
“表字呢?”
“呃。”陳豐一時沒領會過來。
“我是在問軍判你的表字。”
一陣狂喜涌上心頭,陳豐連忙道:“不敢當樞副的垂問,下官草字公滿。至公至正的公。滿招損、謙受益的滿。”
韓岡轉頭對威勝軍知軍道:“我來此倉促,制置使司連架子都沒搭起來。現在身邊缺一個掌機宜文字的,打算將公滿暫借到制置使司中來,不知可否割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