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亂?!”
回到家中,張璪猶自冷笑。
遊師雄的提議,還有韓鐘的決定,更重要的是韓岡的隱瞞,讓他難得的動了真火。
梳洗更衣的時候,服侍他的僕婢們沒一個敢大聲出氣,就連新近最得寵的一名小妾,也沒有了往日的撒嬌癡纏,只畏畏縮縮地幫張璪整理好衣襟,就躲到了一邊。難得遇到主人盛怒,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倒不是說張璪平時脾氣有多好,而是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能讓他,敢讓他生氣了。
頭上沒有一個皇帝壓着,下面沒有口舌生毒的御史盯着,作爲樞密使,西府之長的張璪,基本上除了縹緲不可測度的天數外,沒有什麼需要畏懼的對象了。即使章惇、韓岡,也要對他表示出足夠的敬重。相反的,他只會是別人畏懼的對象。
不過,終究還是會遇上一些違逆他心願的事。
這種時候,張璪就分外感覺到自己在權勢上與章惇韓岡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一旦這兩位宰相或前宰相有了確定的計劃,那麼他張璪贊同也要執行,反對也要執行。
即使張璪覺得所謂的大亂,不過是議政會議上重複了許久的陳詞濫調。
人口土地糧食之間的矛盾,在議政會議上已經討論了好幾年。
不斷向外拓張的原動力,除了百年夙願,更多地還是對國家利益上的好處。
化解內部憂患,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耕者有其田。所謂人皆有食,天下必安。漢時授田,唐之永業,用意皆在此事上。但田有數而人無盡,當田地數量趕不上人口增長,兼併又讓更多自耕農喪失土地,工廠又吸納不了太多工人,一臺機器能頂幾十個人。
可國內田土皆有主,又不能像那些讀書讀壞了腦袋的儒生說的那樣,重開井田——韓岡的老師張載說過開井田,王安石也說過,可真正開始做事了,哪個都不會以爲真的能讓井田在中國重現——家國內,沒有土地,那就只能向外去搶。
只要打起了仗,有了收益,就像是鍋爐上有了減壓的閥門,失地的農民有所依歸,哪裡還能鬧出亂子來?
不過遊師雄既然這麼說了,又把韓鍾送去了河東,那麼所謂的大亂,不管有多少的理由說不可能,還是一定會發生。
張璪的怒火正來自於此。
韓岡和章惇,又不知在搞什麼鬼了!
遊師雄之前會透露消息,已經是準備把事情給個交代了,可在這之前,韓岡和章惇定然是籌劃了許久,等大事將成,再無人能夠阻止,才授意遊師雄此等親黨對外透露。
張璪就因此一肚子火,壓根沒去問韓岡跟章惇到底打了什麼鬼主意。現在火氣還是沒消,理智倒是回來了一些。
在書房中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張璪喚來了身邊得力的都管,“拿我的帖子,去升節坊請馮四掌櫃過府一敘。”
張璪暫時是不想再看遊師雄的那張臉了。之前一句不問,遊師雄眼神中的驚詫,倒是讓人有幾分解氣,可要是現在再回頭去找遊師雄,那可就是丟臉了。反正是要找人詢問,馮從義是更好的選擇。
都管得了吩咐,沒有立刻奔走,多問了一句,“是韓相公家的四掌櫃?”
“嗯。是他。”張璪忽然醒覺,看了那都管一眼,改正道,“就說我請韓四先生。”
馮從義在江湖中,人稱馮四先生,馮大財神。不過場面上他還是韓岡四弟,代替韓岡在家鄉奉養父母。十幾二十年來,避免了韓岡事親不孝的指責。
京城之外,馮大掌櫃的名號震天響,京城之內,馮從義的名號同樣震天響,只有官場上,一應官員都在小心翼翼地避開這亟需要忌諱的地方。張璪得了都管的提醒,反應過來,卻也不會去故意惹人不痛快。
老都管帶着張璪的名帖趕去請馮從義,沒留意張璪在他的背影后暗暗自語,“這當口進京,就知道沒好事。”
……
來自當朝樞使的名剌,底色渾厚,彷彿漆器年久後的色澤,全不似世間常見的大紅灑金帖的俗氣,馮從義拿在手中,卻也沒多看,隨意地遞迴給下人,“這帖子,還回去,受不起。就說我蒙樞密不棄,致書相邀,不勝欣喜,今晚便去拜侯。”
“沒說什麼事?”韓鍾在旁好奇地問。
“大蟲請客,可是好相與的?”馮從義冷笑,“這當口進京,早就知道不會有好事。”
“哪裡能說沒好事?”韓鍾笑道,“昨兒不是才簽了三十萬貫的約嗎?”
“七百二十臺機器,只其中兩百臺船用蒸汽機,按去年的價,就能賣三十五萬貫。今年把剩下的零碎加上去,就只能賣三十萬。這是好事?”
韓鍾訝然,“怎麼被壓得這麼狠?”旋又恍然,“又有哪家不開眼,想要開機械廠了?”
關西能生產各色蒸汽機和火車機車的大型機械製造廠有三家,每一家都有平安號和順豐行的入股。加上幾十家小型機械廠所組成的機械聯合會,佔據了天下機械產品銷售八成以上的份額。剩下的份額,又有很大一部分是將作監轄下的官營機械廠拿走了。
官營機械廠主要爲鐵路、軍中和官府提供機械產品。民用產品的市場,全是關西的天下——其實當年爲官營製造佔據的農具,現在也基本上都是關西造——所以這錢賺得就很開心。
獨食吃得如此之美,機械聯合會當然就不希望有人來分一杯羹,一旦有哪家不開眼,就立刻開打價格戰。之前福建商會曾經想要開設屬於自己的大型機械廠,開發並生產最新式的蒸汽機,工廠建到一半,機械聯合會把售價降了三分之一,福建商會一看這價格比廠子建好後的預計成本價都低,投資人一個個都沒了信心。韓岡與章惇商議了之後,又將章家的資本拉進了機械聯合會,在海州合股開辦新廠,這一下子,福建商會再沒人提起自建工廠,價格也隨即漲回去了。
這就是壟斷者的手段。面對奮起直追的競爭對手,直接用傾銷來鞏固市場份額,讓他們無利可圖,甚至血本無歸,以此來震懾後來者。有福建商會在前,事情過去也不久,韓鍾很難想象還有人不開眼地想捋虎鬚。
“是橫渠書院的一個學生,有了點發明,跟會裡沒談攏,就帶了技術出去,找了人投資。”
關西的發明創造,現在基本上都先在自然學會裡註冊專利,然後有的是委託給自然學會授權,並收取權利金。有的則是自己拿着專利去跟人談。談不攏的情況不少,但離開關西找外人的卻不多。
韓鍾一聽就知道是誰了,“是李寶?他找外人了?”
馮從義點點頭,“如果給他起了頭,日後還不知有多少人會跑。所以這一回就做得狠一點,讓他們不敢再逾越雷池一步。”
“他找的誰?何不更狠一點,等工廠辦起來再下手,讓他背一輩子債好了。”
馮從義瞥了韓鍾一眼,“有你岳家,想想還是放放手了。”
韓鍾乾笑,他娶得是富弼的孫女。富家越界,反擊一下沒說的,但下死手就不合適了,“多謝四叔。”
“你這一謝,可是值五萬貫哦。跟安福號的這樁買賣,京裡面不敢做主,所以還是爲叔來走一遭。”馮從義嘆息,“這世道,錢越來越不好賺了。”
韓鍾詭笑:“陶朱公親舉玉趾,只爲區區一掌之數。侄兒是相信的好呢?還是不信的好呢?”
“小鬼頭倒是越發精乖了。的確是有別的事要處理一下。”馮從義瞟了一眼一臉期待的韓鍾,“不過你別多問,還不是對你說的時候。真想知道,寫信問你爹去。”
韓鍾只能一撇嘴。他四叔這麼說了,肯定是沒辦法追問了。心底有點不忿,他都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還是被當小孩子看。
“還是想想你岳家辦新廠的事。”馮從義岔開話題,起身推開窗戶。夜中的寒氣涌進房中,帶着點刺鼻的氣味,“辦工廠如得金山銀水,眼饞的遍地都是,敢動手的,你岳家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到時候再降價便是了。”韓鍾置氣地說道。
“到時候降價,說得好輕鬆。”馮從義回頭,“你想過會少賺多少錢,機械聯合會是我們一家的嗎?要用你爹的聲威逼着他們虧錢嗎?”
韓鍾低頭認錯,“四叔說的是,是侄兒錯了。”
馮從義從上頭看着韓鐘的後腦勺,最後搖了搖頭。
“你爹做宰相,卻不用官面上的手段,爲什麼?不用權勢壓人,這樣人人都服氣,也習慣了。即使上次降價後,我這一回又打了個大折扣,眼看着利潤又要少上百萬,也沒人說要你爹在朝廷裡面使使力,下個黑手什麼的。”馮從義嘆道,“這就是我佩服你爹的地方,君子有器,執而不用。一旦當真自降身份,就是自陷泥塘,以後就乾淨不了了。”
韓鍾安靜地聽馮從義教訓。
馮從義道:“別嫌四叔話多,我們和你爹都老了,這天下日後還得看你們。想想你爹說過的話,一切生髮消亡,歸根到底,還是適者生存。習慣了舊環境,用慣了老手段,情況變一下,那就完了。所以你們年輕人更不應該固守舊窠臼。”
“過陣子你去把李寶請回來,相信他到時候也接受教訓了。多一個天才,就多一份安穩。爲什麼現在我把價格降到這麼低,還是能賺?就是因爲不斷使用新技術,快速更新換代。明白嗎?”
“侄兒明白了。”
馮從義嘆道,“日後這家業當是由子鈞你來主掌,你必須得明白的。我們這關西,從地理上說,遠比不上福建。四洋連五洲,有船隻,無處不可去。從北海到南洋,全是福建人的勢力範圍,田地,資源,全都不缺,還能往更遠去,崑崙、蓬萊、天竺、泰西,都是好地方。而關西,向東是中原腹地,向北草原,向南高山,向西呢,荒漠。田土擴張得遠行萬里,越西域北庭,才能抵達河中。能支撐起關西的,只有工業。記住了,只有工業!”
馮從義厲聲強調,韓鍾認真地點頭,“四叔的教訓,侄兒一定銘記在心。”
從韓鐘的眼神中看到了誠懇,馮從義稍覺滿意地點點頭,“爲什麼你父親願意退下來,不止是因爲場面上的話,而是關西諸工廠內的技術,已經趕上京師,新進的匠師也不遜於將作監、軍器監裡的老人。”
馮從義感慨道:“京師的官營工坊,如今積重難返。年輕的匠師想要出頭,都會被老人打壓下去。你爹想要大刀闊斧一番,可惜京中各方牽扯,難以使力。”
韓鍾輕笑,“一沾‘官’字,便是如此了。”
馮從義搖頭,“這與官營私營無關,跟規模有關,跟經歷有關。船小好調頭。採蓮小舟,手一撥就能掉頭,但五萬石的天鯤號呢?新船好操縱,而舊船呢?等過幾十年,子鈞你們接手的時候,把關西這個羣體的局面維持下去,並不比你爹創業要容易。”
見韓鍾陷入沉默,馮從義一笑,拍了拍侄兒的肩膀,“好好努力吧,你爹對你的期望可就在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