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面沒能想起來,聽了章惇對路明的一通介紹後,也只是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直到回去之後,才醒悟過來,前兩天剛剛寫信給小弟。”上官均說道,“當日韓岡、路明,一同上京,還有最近配屬在章子厚麾下,在屢立功勳的劉仲武,當日也是同行,正好在陝西道上救了章子厚之父的性命。”
這一段近乎傳奇的故事,衆人都聽說過。雖然有許多人嫉妒韓岡,甚至下意識地貶低他的才能和功績,但有關韓岡威震關西的傳說,卻流傳得更廣。
軍庫滅賊、道上驅狼,蕃部斬西使,京城奪花魁,加上他在熙河歷次領軍破敵,韓岡智勇雙全的形象,卻是早就在官場上樹立了起來。以至於有人除了貶低韓岡一切只靠運氣之外,就僅剩下攻擊他出身這一條發泄嫉心的窗口了。
至於在民間,韓岡的名聲卻是跟着孫思邈聯繫在一起,與士林、官場上的形象,有着很大的差距。儘管士林中,多多少少都會相信一點鬼神之說,韓岡傳習了孫思邈的醫術也有不少人信,但卻沒有人會將韓岡當成可以保佑不生病災的活神仙,僅是當作閒聊一個話題而已。就算韓岡救治了數以萬計的軍中傷病又如何,比得上一首名震天下的詩賦嗎?開疆拓土的不世之功又如何,還不是要來考進士!
也就是因爲韓岡表現得近乎一名懂得一點政事的武將,才讓士子們這般嫉恨。若是其人廣有文名,情況反而會好上不少。
“韓岡、路明上京後,一路到了八角鎮,順道就去了西太一宮。正好被蔡元長給撞上,小弟就差了一步,只見到了背影。”
上官均說得合情合理,衆人都信了五六分。在座的都是上一科進士中的佼佼者,前面說起韓岡,皆在心中抱着幾分看不起他的意思——文學高選,向來都是眼睛長在頭頂上,韓岡不以文才名世,而靠着戰場廝殺而博來一個朝官,在他們的心目中,便是非我族類。
但聽說西太一宮中的那首枯藤老樹,有着韓岡的一份功勞。畫龍點睛的四個字,多少還是能證明他本身還是有才學的。再提起韓岡,至少不會再覺得他是個異類了,感覺上也便順眼了一點。不過真的要確信無疑,還得等到真正見過韓岡本人。
就在葉祖洽、上官均等人閒聊的時候,太陽已經移到了正南方,終於有了一位考生交了卷。
聽了胥吏來報,葉祖洽就笑了起來,“比起上一科,還是慢了些。記得強淵明當日只用了兩個時辰便繳了卷。”
上官均道:“今科變更法度,才思敏捷之士多是在州中便折戟沉沙。貢生中還是以老成穩重的居多。”
“說得也是。”另外幾個考官一齊點頭。
陸佃不願在此事多說,說不準就會讓人以爲他們在抨擊新法:“且不論今科捷才如何,已經有了第一個交卷的,下面三位封彌官可就要忙起來了。”
“呵呵,張戶判、盛御史還有樑校勘的確是要忙了。”
正午過後,張諷、盛陶還有樑燾的確開始忙碌起來了。所有交上來的試卷,不是送給考官們,而是先送到他們手上處理之後,再送去文廟中。
三人是封彌官,主管試卷的糊名謄抄。不但要監督下面的胥吏糊起考卷上考生的個人資料,讓人去謄抄。裝訂時還要打亂試卷謄本的裝訂次序,以防止負責閱卷的點檢、考試、覆考三道關口的官員,能從考卷的順序中,確認考生的身份。
一份份試卷送來,糊名的胥吏開始動手,用事先裁好的厚紙將考生姓名、籍貫給貼起來。遮嚴實了,再在紙上寫上編號。糊完的考卷被送到另一個房間去謄抄。而謄抄完畢,書上同樣的編號後,還有專門的人員來對照正本和抄本,看看謄抄後的文字是否有錯訛,以防考生因胥吏的錯誤而被黜落。當一切審查完畢,纔會五十份一摞的裝訂起來,然後送去給考官們批改。
身邊交卷的考生越來越多,座椅移動的聲音,一聲接着一聲。連坐在左邊的慕容武也起身繳了卷子,出門時還回頭望了韓岡一眼。但韓岡一點也不心急,帖經墨義這一部分,他自覺答得很好。而最重要的一篇論,也已經在草稿上推敲了好幾遍,又將詞句一遍遍地修改。
韓岡文才向來平平,從來沒有一揮而就的本事,要想寫出一篇合格的文章,就必須一遍又一遍地反覆修訂。儘管其中大半內容,都是此前猜題作文時覺得有用而記下來的,現在正好借用過來。但要將之串聯起,還是頗費一番思量。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日影西移,越來越的貢生走出國子監的大門。他們神色,或是放鬆,或是失落,有悔恨,也有企盼,不管怎說,攸關命運的考試已經結束了。
考場中,除了韓岡以外的考生們,已經走了一乾二淨。監考的胥吏,已經把蠟燭給韓岡點上。他們不敢催促韓岡,在三更之前交卷,都還是合格的。這是依着唐時的故事——唐朝的時候,考生們對着定體限韻的詩題咬文嚼字,進士考試經常拖到半夜。
一篇史論其實已經寫好了,比初稿時,修改得面目全非。韓岡寧寧定定地將草稿上的文字謄抄進試卷中,一個字一個字端端正正地出現在紙面上。墨磨得很濃,深黑的字跡直透紙背。但韓岡卻不敢將筆蘸得很飽,而是每寫兩三個字便把筆放到硯臺中蘸上一下,生怕落了幾點墨跡,污了卷子。這麼一來,速度更是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
“還有多少人沒有交卷?”
曾布這時已經吃過了晚飯,喝着消食的茶湯,問着鄧綰。
“大約還有百來人吧。”鄧綰方纔去外面的考場上繞了一圈,看了看情況,“不過鎖廳貢生那邊,就只有韓岡尚未交卷了。”
“素聞韓岡此人有急智,爲人敏銳,怎麼拖到了現在?”鄧潤甫放下了手中的茶盞,很是奇怪地問着。
鄧綰道:“才思不同於才智。韓岡機變過人,但文章當非其所長。”
呂惠卿點頭道:“舊日曾經看過韓岡寫的療養院暫行條例,以及一些公文,他的文字縝密得近於繁複,想必他寫文章也是如此。寫得時間長一點,也是情理中事。”
月亮也升起來了,初十的上弦月攀上了院牆,掛在樹梢上,銀色的輝光照進了偏殿中。燭臺上盡是燭淚,燒到盡頭的蠟燭閃了起來。胥吏連忙走過來,給換上了一根新的。想了想,他將燭臺放在韓岡前面的一張桌上,以便照得考卷亮一點。
但韓岡這時卻放下了筆,揉起了酸澀的雙眼。
“韓官人,可是寫好了?”兩名胥吏連忙上來問道。
“請稍待。”韓岡不慌不忙地說着。他的確是寫好了,但還沒有檢查,這如何使得?
韓岡從頭到尾又看了兩遍,貼經墨義的答案,還有剛剛完成的史論,一個字一個字地扣着。確定其中沒有錯字、漏字,同時也沒有犯着雜諱。過了好半天,新換上的蠟燭又燒到一半,外面已經敲起了二更的鼓,這纔將卷子交給了等在身前的小吏,並報以一個歉然的微笑:“勞兩位久等!”
“不敢。不敢。”小吏上來將韓岡的試卷給小心地收起來,其中一人忙不迭地將卷子送了出去。他們多等了近三個時辰,纔等到韓岡的交卷。
從考場中走出來,已是月上中天。天上的繁星被月光所遮掩,黯淡了許多。
可能是最後幾個交卷的考生,韓岡出來的時候,周圍已是安安靜靜。一盞盞燈籠掛在屋檐下,照得國子監內外燈火通明。踏着路面上的燈光,韓岡慢慢地走在貢院中,讓過前面一隊巡邏的士卒,對他們投過來的驚奇目光視而不見。他心思,卻還在留在方纔的考場中。
今天的考試,他準備了整整三年。雖然三年中,他經歷頗多,放在書本上的時間只有一小部分,但他灌注其中的心力,自信決不比任何人要少。
在試卷上,每一題的答案,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他都是仔細考慮再三,方纔寫了下來。
不會有問題的。
雖然沒有章惇那樣支撐起自信的文學才華,但韓岡已經把自己的能力都發揮了出來,相信最後的結果必然會給他帶來驚喜。
韓岡一步步走出國子監的大門,門前守着一隊來自於上四軍的士兵,聽到門後的動靜,紛紛回頭看了過來。而同時迎過來的,竟然還有王厚和慕容武。
跟着老遠,王厚就喊着:“玉昆,你可叫我們好等!”
韓岡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向着他們一拱手:“處道兄、思文兄,真是折煞韓岡了。”
一等走過來,王厚、慕容武就異口同聲地問道:“考得怎麼樣?”
韓岡回頭看了一看:“只等發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