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已經過去了半個月,二月就在眼前,可天氣還是一般兒的冷。
守着東京城正西門——新鄭門的狄賢,並不是多勤力的監門官,若依着他過去的脾氣,多半在城上城下繞上一圈,就回溫暖的房中去烤火。
只是狄賢現在站在城頭上,迎着風,手持長弓。而他身邊站了一隊守門士卒,手上都拿着弓弩,嚴陣以待。
在風中站得久了,身子都凍得僵硬,但狄賢的兩隻眼睛猶如鷹隼一樣盯着前方漂在半空中的那個上頂圓球的異物。
也就在一刻鐘之前,那個異物隨着一陣疾風從西面飄來,搖搖蕩蕩越過了新鄭門的城垣。狄賢聽了手下人急報上城時,異物已經深入了城中,讓他不得不立刻遣人去通報開封府。
不過此事若是僅止於此倒也罷了,怪罪怪不到他頭上。偏偏後面跟了不知多少看熱鬧的閒人,都鬧着要進城去追着看個究竟。狄賢費盡了氣力纔將城門外的秩序給整頓好,沒想到那東西又回來了,這下城外騷動又起,且連城中都涌來了一羣人流,甚至比起上元節時都不差多少。
但這一次返回,異物上面的球已經微微癟了下來,沒有一開始那麼圓,而高度也降低了不少,已能看清吊在圓球下面的是個盛物的大籃筐。
不論到底是什麼東西,狄賢都不能任其來去。張弓搭箭,就準備對着圓球射過去。可突然迎面的來風一下猛烈了起來,異物飛速接近,眼見着就要正面撞上,頓時嚇得城上一片混亂。
狄賢也給一個忠心的部下給撲倒,然後就眼睜睜地看着異物低低地擦着城牆頂上的雉堞滑出了城去,高度不斷地下降,竟然就在橫跨護城河的石橋上落了下來。
原本擁擠在橋上的圍觀者在恐懼中,紛紛退讓,拼命散了開來,有幾人來不及躲開的甚至直接跳下了護城河,幸好如今河水淺薄,而冰層也不厚,落水後撲騰了兩下,就溼淋淋地站了起來,僅僅淹到胸口。
上千人圍在橋頭兩端,一時不敢都上前一步,幾千隻眼睛都望着石橋中央,已然癟了下來、蓋住了整幅橋面的異物。
狄賢疾步下城,很欣慰地看到他的部下不及自覺地擋住了城門內外擁擠的人羣,還拼命擠上了石橋兩端,然後守在了那裡。
狄賢穿過人羣走近了,終於發現那個圓球不過是個下端開口的氣囊,跟着如今蹴鞠中踢得氣毬差不多。但下面吊着的籃子裡到底是什麼誰也說不清。尤其是在氣囊的覆蓋下,浮凸出來的籃子正不住的晃動,還有一陣陣怪聲從中傳出來,就更讓人心生畏懼。
新鄭門的監門官也是心頭髮毛,眼睛一轉,就看到方纔將自己撲倒在地的忠心部下,“張九四,你上去看看。”
“啊……?”
一片忠心換來了打前鋒的資格,張九四滿腔不願的在瞪起眼的狄賢的逼迫下,小心翼翼地湊近了橋上的氣囊。他幾次想回頭,卻又在狄賢惡狠狠地瞪視中不得不又哭喪着臉往前挪着。
城內城外一時靜了下來,人人屏氣息聲,幾千雙眼睛皆在看着張九四的行動。新鄭門的守兵也都拿起了弓弩,只待蹦出個怪物來,就立刻動手。
漂在天上時看着是個籃子,張九四走到近前,掀開蓋在上面的綢緞,也的確是個籃子。掌着腰刀,趴在籃子邊上,低頭向着裡面偷眼望進去,張九四原本爲了妖魔鬼怪而做的心理準備,卻一下都落了空。如墜夢裡的轉回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回來。
“到底是什麼?!”狄賢立刻問道。
“豬……豬……”張九四恍恍惚惚地舌頭打了半天的結,最後蹦出一句話來:“豬該走南薰門吶……”
啪的一聲脆響,狄賢反手就是一個嘴巴,將說胡話的手下打醒。他大步走到籃子邊,低頭一看,的確就是一口渾身長毛的黑豬。被繩子捆得結結實實的生豬哼哼唧唧的,一個勁地掙扎,撞得籃筐不停地在抖。
當狄賢擡起頭來,周圍已經是裡三層外三層,多少人一起擠上了橋。放眼望過去,黑壓壓的全是人,都張着嘴、踮着腳、勾着脖子向裡張望。而且不知什麼時候,連城頭上都擠滿了人。被堵在外面的閒人大聲叫罵,拼了命的嚮往裡面擠。守在裡面頂住人流的守門將士,也快要吃不住勁了,各個臉都漲得通紅。
“到底是什麼?”仗着身份,郭忠孝幾人爬上了城牆,扶着雉堞向下望着。
“豬……”何六耳尖,聽到了一些聲音,驚詫莫名:“這是用來運豬的?!”
“是韓岡……肯定是韓岡做的,難怪說是買船。”郭忠孝沒頭沒腦地發言,讓幾名同伴都轉頭看向他。
“給灑家閃開!”一聲虎吼,如同一記驚雷震懾當場,又將望着郭忠孝的幾道視線扯了回來。
一名身高六尺有餘的壯漢帶着四名伴當,在城下的人羣中左推右攘地排衆而入。毛茸茸的一張鬍子臉,面如鍋底,雙眉如帚,鼻子扁而寬,相貌猛惡無比。最特別的是他在不用瞪起眼睛已經讓人心底發寒。
“爾乃誰人!?”狄賢一聲斷喝,幾個守門小卒也隨即持刀擋在狄賢的身前。
“灑家是軍器監的!”壯漢操着濃濃的關西口音,左手探入懷中,掏出個做身份證明的腰牌來,甩手丟給狄賢。
“軍器監?”聽到這三個字,狄賢就是一怔,轉而就有些不快。
不是因爲軍器監,而是因爲判軍器監的韓岡,將鄭俠踢出京去的韓岡。雖然狄賢是武職,而鄭俠是文職,但同樣做着一樁差事,也算是點頭之交。雖然整件事是鄭俠本人不長眼,但他全家被髮配去恩州,狄賢也免不了有些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觸。
至於周圍,則是一片譁然。“軍器監、韓舍人”這幾個字在人羣中飛速傳遞。
狄賢低頭驗過腰牌,來人的姓名、身份都在上面,的確不是僞造,但這說明不了什麼:“周全,爾來何事?”
“還有什麼?”周全擡起右臂,沒有手,只有鉤。右腕上裝了一隻鐵鉤,鉤尖寒光閃閃,遙遙指着石橋中央,“這飛船是軍器監的東西,要馬上回收!”
“飛船?這是軍器監的?”狄賢傻愣愣地問着。
“還能是誰家的?”周全大大咧咧地說着:“灑家受了我家舍人的吩咐,正管着造飛船的差事。今天繩子沒拴好,給風颳飛了。要不是這樣,灑家吃撐了纔出來追,還累得跟狗一樣。”
說了兩句,一下彷彿醒悟了過來不該說這麼多。一瞪眼,衝着狄賢狠狠一聲大喝,“還不快點趕緊讓人散了!沒看到這麼多人都在城堵門口?”又回過頭,衝着圍觀的人羣很不耐煩地吼着:“散了!散了!”
狄賢看着周全沒把自己放在眼裡的指手畫腳,心頭火氣大起:“你有什麼證據說這是你的?!”
周全冷笑一聲:“你倒說說除了軍器監的韓舍人,還有誰能造出這飛船?”
“韓舍人不是說要造鐵船嗎?”人羣中有人亮着嗓門喊着,惹起了幾千人一起點頭。
“鐵船、飛船,都是一個道理的東西,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周全回頭一掃城上城下、數千近萬的圍觀羣衆,下巴揚得老高,只拿兩個黑洞洞的鼻孔衝着人,“一點見識都沒有!”
雖然他只是個關西人,但他投向周圍的鄙視眼神,卻分明跟皇城腳下的居民看着外地鄉巴佬時的眼神一模一樣。
狄賢被這個在軍器監掛着吏職的漢子氣得腦袋充血,他可是官啊。但一想到身後被稱作飛船的異物在天上飛的樣子,對韓岡的畏懼頓時又冒了出來,那一位還有什麼做不到?
“你再不快點,等我家舍人來,發了火,那就不關灑家的事。”周全現在卻是一點不急了,“這飛船不值什麼,可要是被遼人的奸細給偷了去,灑家一人可擔待不起!”
聽到“遼人”二字,狄賢便心底一驚。要是當真被遼人偷學了去,眼前的這毛鬍子臉要被治罪,他狄賢絕對也少不了一個罪名。而韓岡肯定要偏幫他的人,到時候難道要去恩州跟鄭俠做鄰居不成?
可也不能就這麼放人啊……都已經通報了開封府,很快就該有人來了。而且不經城門逾牆而入肯定是個罪名,只是飛過去的是豬,不是人!再看看周圍,已是人山人海,一個不好就要出亂子,這到底要他怎麼處置啊?
狄賢腦中一團糨糊。
郭忠孝幾人這時在城頭上愣愣地望着下面,飛船的名號已經傳到了他們的耳朵裡。方纔還在嗤笑着韓岡人品低劣,不顧師門大義。轉眼就是飛船到了天上。雖然這一回是裝了一頭豬進去,但下一回說不定就是人了。
能讓人飛天!
只在傳說中出現的事蹟,如今就在眼前。
只要韓岡說一句這是格物致知的功勞,不知會有多少士子趕往關中橫渠,求着一個門生的資格。
笑韓岡?可笑得都是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