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田縣外的呂家別莊中,呂大防一身素色的麻衣,坐在空寂無人的庭院中。
就在靈州之敗後,朝中下詔,命呂大防就任慶州知州,代替高遵裕的職位。可就在詔書來的前一天,呂大防的親兄弟呂大鈞,在永興軍路轉運司任上因病故世。本就無意參與這一場戰爭的呂大防乘機辭了就任慶州的詔令,告假回家,爲親兄弟服喪。
還在喪期之中,呂大防雖與人對坐,但擺在石桌之上的,卻並不是酒水或是其他的飲子,僅僅是兩杯清茶。
“爲了給鹽州輸送糧秣,民夫已經徵發到莊子上了,縣裡說了,要十一人。”
呂大臨沒有出仕,幾個兄長都在外面做官,家裡的產業基本上都是他在管。縣裡發單要人,平常都是自己處置了。不過眼下既然呂大防在家,便得向他請示。
呂大防不插手弟弟的工作,道:“該怎麼安排,一切照舊例。”
“小弟知道了。”呂大臨沒什麼表情地應了一聲,停了一下,他又開口道:“從年初開始,調集民夫的單子就沒有斷過。今年的夏收就因爲人手不夠,沒旱沒澇,什麼天災都沒有,白渠上的幾千頃田地,收成卻硬是比往年減少了一成。”
呂大防沉默着,慢慢抿着漸漸變冷的清茶。
“三哥就是生生累死的!”呂大臨陰沉着臉,“輾轉於途而枉死的民夫則更是不知凡幾。都已經敗得那麼慘,這一仗,怎麼還能打下去!?”
呂大防嘆了一口氣,放下手中的素瓷茶盞,“爲什麼朝中將徐德佔的鄜延路體量軍事兼計議邊事改成了陝西路計議邊事,還將李長卿【李稷】也分派過去佐理軍中轉運?現在只要是有關西北兵事,徐德佔都能插話,誰還能壓得住他?朝廷一心要守着銀夏,誰來說都沒用。韓玉昆在朝中說了那麼多,可天子依從了一句嗎?”
呂大臨憤然握拳一捶石桌:“呂惠卿私心太重!”
“不僅僅是私心太重這麼簡單。”呂大防與呂惠卿打過不少交道,對其也算是有些瞭解,“是呂吉甫爲人高傲,恥爲人後。新法諸條,泰半出自他手,爲什麼他做了參知政事之後要另起爐竈,大興手實法?因爲他根本就不甘心做蕭規曹隨的曹參,即便他前頭的是王安石也是一樣不甘心。何論王安石女婿的韓岡?守住了銀夏,那是韓岡的建言之功。而守住了鹽州,就是他呂吉甫的慧眼獨具、遠見卓識!你說呂吉甫會怎麼選?”
“這不還是私心?!”呂大臨反詰道。
“私心也分幾種,此乃功名之心,非是利祿之心。”呂大防垂着眼皮,看着杯中的茶水,“若只是爲了做一宰相,呂吉甫學着王禹玉循規蹈矩、謹守上命就夠了。眼下只要他依韓玉昆之言,保住銀州、夏州,就可以等着天子御內東門,鎖院宣麻了。但這也要他甘心!”
“利祿之心,僅損私德。功名之心,可是會禍國殃民。靈州之敗,不正是王禹玉起了功名之心的緣故?若他能安於利祿,豈會有如今之失?呂吉甫對功名看得太重,自然也就將國事、百姓看得輕了!”
呂大臨對呂惠卿頗看不上眼,言辭也不甚客氣。
呂大防在官場上打滾的時間足夠長,雖說對呂惠卿與兄弟有着同樣的看法,但他心中倒是感慨更多一點——哪個士大夫不想一個留名青史?可惜呂惠卿心不正。
“呂吉甫的確是用心不正,遲早自取其敗。”呂大防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但說不定這一戰當真能贏。現在誰敢保證說鹽州必敗?從興靈往鹽州,是幾乎連水源都沒有的七百里瀚海,從青崗峽往鹽州,是三百里鹽路。有這條鹽路在,糧道其實已經打通了。”
……
“鹽州能撐多久?”
折可適剛剛回到府州,就被拉倒了家中計議大事的小廳中被人問話。
看看左右,自家父親和幾個叔伯都到了,兄弟輩中,還有一位叔祖父。折家算是有實無名的藩屬,在府、麟、豐三州勢力雖大,但也因此受到朝廷忌憚,能在外州任職的子弟幾乎一個都找不到。要聚會時,人倒是到得很齊。
折可適現在是灰頭土臉,無暇打理的鬚髮亂蓬蓬的。從十四五歲起,每次上街總少不了有閨秀、婦人駐足回頭的折家七衙內,一個月之內在鹽州、夏州和府州之間繞了一個圈之後,跟個人見人厭的乞丐也差不多了。
折可適現在最想做的就是洗個澡睡一覺,但長輩坐了一圈,幽幽的雙瞳都盯着自己,也不敢喊累,老老實實地站着回答父親的問題:“鹽州城中的糧囤現在大半都是空的,駝隊和民夫都趕不及運糧。這個時候西賊來攻的話,能守上十天就很了不得了。”
廳中啪的一聲響,折克行重重地拍着几案,嘆道:“徐德佔不該修城的!”
“呂惠卿就不該將兵事交託給他,給種諤、給李憲,甚至給王中正都比給他好。貪大喜功。”
“多了一萬增築城防的民夫,根本存不下多少糧草。”
“……如果西賊一個月後來攻城,說不定還會有轉機。”
“西賊會放過這個機會嗎?”
廳中只是折家核心的成員,身爲將門世家的子弟,最基本的戰略眼光沒有一人會欠缺。
“故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折克行道,“無論官軍佔着鹽州,還是夏州,都能逼得西賊揮師來攻。大參和徐禧只看到了佔據鹽州,使得銀夏之地盡歸我有。可不論官軍是僅僅屯兵銀州、夏州,還是連鹽州、宥州一起佔下,党項人都必須將官軍趕回橫山以南。否則無定河沿岸的上萬頃良田以及鹽州的萬畝鹽池,不論哪一種情況都是保不住的。”
佔據了會戰主動權的一方,勝利的天平將會大大地傾向過來。
徐禧佔據鹽州,也是逼迫西夏來攻的手段。
但相對於銀州夏州,鹽州的位置就太靠前了。這樣是對党項人有利,並縮減了官軍的優勢。唯一的好處,就是勝利之後,呂惠卿和徐禧由此能功成名就。而從旁觀者的角度來說,折家的上下三代將領,一致認爲沒必要爲個面子的問題,硬是要佔着會減小對敵優勢的位置。
“小韓經略也是知道不對了。要不然李憲也不會到了晉寧軍就停下來不過河。”
折可適忽然又開口,廳中衆人聽着神情都是一變。
“什麼時候的事?!”折克行急躁地追問道。
“就是孩兒回程的時候。李經制的將旗還在晉寧軍,不見有大軍過河。孩兒私下裡問了,是太原那裡傳令讓李經制留在黃河西岸,不要過河。”
“看起來這一仗是輸面居多。”折克行嘆了一句,韓岡的戰略眼光在文臣中算是第一流的,他都抱着同樣的看法,基本上,可以說是確定了。
無力地揮了揮手,讓折可適站到牆邊上去。
折家的核心密會,折可適等有幸與會小字輩都只能站着,聽着叔伯們的對話。折家的規矩如此,長輩們說話,小輩沒有資格隨意插嘴。即便是折可適,被郭逵看重,稱爲將種,日後基本上就是下一代的家主,可照樣是沒有特殊的待遇。
折克忠眉宇間怒氣纏繞,“一帥無能,累死三軍。高永能和曲珍,還真是冤枉,到時候,少不了要問罪!”
“還得看運氣,西賊來得遲了,修好城民夫一退,糧草囤積上來。鹽州城就不是那麼容易被攻破了。”
“西賊瀕臨亡國,哪裡還可能耽擱時間,要籌措糧草和運輸的畜力,一個月的時間已經綽綽有餘。這幾日,要不去攻鹽州,除非是嵬名家和樑家想去東京城逛樊樓了。”
“這一回,能保住西軍的元氣,就是萬幸了。”
“打仗哪有一直贏的道理,輸輸贏贏,習慣了就好。”蒼老喑啞的聲音響了起來,上一輩中碩果僅存的折繼長,坐在現任家主折克行身邊一直都沒有說話,這時忽然開了口。老傢伙咳嗽了兩聲,擡手抹了一把臉,像是剛剛睡醒了一般,“勝敗兵家常事,還有什麼看不開的。”
三川口等三次慘敗的時候,老傢伙就在軍中,更是親身經歷過舊豐州的陷落,親眼看到從唐末便與折家一般世鎮豐州的王家與之偕亡,然後折家的府州就給割了一塊過去成爲新豐州的地盤。這些年,官軍翻了身,將党項人壓着打,說解氣也解氣,但也不過如此,想要一舉滅亡西夏,折繼長從來沒有這麼奢望過。
他站起身,反手捶了捶腰,嘆了一聲,“年紀大了,經不住困,老頭子先去睡了……”在子侄們的目送下,他向廳門走了幾步,突然又回頭過來,“當真滅了西夏,勝了契丹,還不一定是我們折家的幸事,凡事多留心幾步,爲日後着想……順着大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