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母親也點了頭,魏妙青的表情一度陷入石化,似未能完全反應過來。
她與太子定下婚約已有兩載,但或因先前大傢俬下一致認定,這場親事十之八九是成不了的,再加上太子此人過於沒有存在感,自定親後二人也從未見過面,且魏妙青與一羣志同道合的女郎們作伴,日子過於充實,便導致很多時候她時常會忘記自己還有個未婚夫。
上回想起來這茬時,還是她眼見着一衆要好的女郎們,在這兩年間定親的定親,出閣的出閣,某日忽而便有些鬱悶——不對啊,怎遲遲沒人上門向她這京師第二美人提親呢?大家的眼光都喂狗了嗎?
魏妙青爲此托腮納悶了好一會兒,才忽而恍然地坐直身子——哦,她是便宜太子的未來便宜太子妃來着……那沒事了。
因此,此刻魏妙青乍然聽聞大婚之事,一時便極難接受。
“……此前不是說,太子身體不好,時局又這樣動盪,說不定哪日就那個了……對吧?”魏妙青略略回過神來,一時有些無措地問:“怎麼就……”
“是啊,誰知竟遲遲不曾那個,倒是叫人防不勝防……”段氏口出大逆不道之言間,推了把丈夫:“國公倒是想想法子呀!”
鄭國公這回沒有再敷衍對待,而他最不敷衍的解決問題的方式,便是:“子顧還未回來?”
遇事不決找兒子的鄭國公轉頭吩咐下人:“去前頭看看郎君回來沒有。”
下人應下來,剛退出去片刻,又快步折返回來:“郎君回來了!”
魏叔易身上官服未除,顯然是一回府便過來了。
段氏趕忙讓人合上房門,一家人關起門來說話。
“子顧,聖人慾籌備太子大婚之事……可是真的?”
迎着母親詢問的目光,魏叔易除下官帽,點了點頭:“聖人召我入宮長談,便是爲了此事。”
魏妙青一下跌坐回椅子裡,懸着的心終於死了。
“真要大婚……”段氏攥着帕子,一顆心如銅鍋涮毛肚般七上八下地晃盪着,看着女兒如遭雷劈般的神態,狠一咬牙,道:“不然逃婚吧!”
“……”魏妙青反倒愣了一下,會不會過於果決且草率了些?
殊不知,她阿孃段氏向來是勸逃不勸合的,當年的崇月長公主也算一個。
鄭國公也覺太過草率,並不贊成妻子的提議:“天家婚事,抗旨逃婚,豈是容易之事……”
段氏剛要皺眉,只聽丈夫拿一種相對穩妥的語氣低聲道:“不然……咱們讓青兒報疾假死呢?”
方纔還在順着母親的話想象着在禁軍的追捕下狼狽奔逃,兀自大喘氣的魏妙青,此刻聽得父親之言,好似又陡然間被按進了棺材裡,被迫猛然屏息,閉上眼睛躺着裝死——
魏妙青單是想想,就累得不輕,只覺連喘氣都不太會了。
這回輪到段氏反對了:“假死又算什麼好法子?怎可能騙得過那位?同逃婚的罪名比,也不過是從抗旨變成欺君而已……”
魏妙青有些無力地掀起眼睛看了眼兄長:“且我這一假死,只怕阿兄便要真死了。”
一個不慎,還得連累整個鄭國公府。
段氏絞盡腦汁:“那不然……”
魏妙青卻是無奈打斷了母親的話:“阿孃,算啦。”
段氏看向女兒。
魏妙青心情複雜地嘆口氣。
依着她的性子,她原也想犟上一犟,撒潑打滾撲棱幾下的,可她什麼都沒說呢,她阿爹阿孃就將她的叛逆全給搶走了。
她從小到大,真正是被嬌寵着長大的,且這嬌寵是雙份的,一份是她的,一份是她兄長不要的——她兄長自三歲之後,父母親便很難予以嬌寵了,你若彎下身子夾着嗓音喚他一句“乖乖”,他勢必會一言難盡地看着你,直到你尷尬地搓手說些別的。
再者,鄭國公夫婦都不是墨守成規的古板性子,從未真正拘着過女兒,魏妙青便從不缺釋放情緒的缺口——或正因情緒釋放得總是過於及時,一點也沒壓着攢着,此刻面對如此事,她反倒沒有太多爆發叛逆的慾望。
相反,她很難不去爲處處寵着她、事事爲她思慮的家中人考慮。
她若逃婚,勢必是會連累家中的,倘若她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情愛且罷,可她什麼都沒有啊,她壓根沒有想嫁的郎君。
若說想過的生活麼,她的追求不外乎是“享樂”。
逃婚,假死……多苦啊。
外面到處都在打仗,像她這樣嬌貴貌美的女郎,哪裡適合過東躲西藏,流離失所的日子?
魏妙青將心中的想法說明後,向父母嘆氣道:“……你們這樣離經叛道,一心想讓我放棄安於享樂的生活,卻也得問問我願不願意啊。”
“青兒……”段氏在女兒身邊坐下去,抓起女兒一隻手:“你當真願意嫁給太子?”
魏妙青實話實說:“談不上願意,但也沒到爲了不嫁便置整個魏家於不顧的地步……橫豎女兒也沒有想嫁之人,嫁誰不是嫁呢。”
總而言之,可概括爲三個字——不至於。
不至於爲此要死要活,翻天覆地的鬧。
“我知道,我平日雖的確作鬧了些,但那皆是在小事上,於真正的大是大非之前,我還是很當得起鄭國公府嫡長女的身份的——”魏妙青說着,擡起彎彎的眉,神情幾分自我肯定:“魏氏以風骨傳家,我可不是被養廢的紈絝女郎。”
看着這樣的妹妹,魏叔易難得沒有打趣尋樂,聲音微低啞地道:“青兒,此事是阿兄對不住你。”
他今日在宮中,也試着探了聖人的口風,但聖意已定,沒有轉圜的餘地。
魏妙青不以爲意:“阿兄說這些作甚,旁人家出了個太子妃,且得敲鑼打鼓地慶賀呢。”
魏叔易還欲再言,忽又聽妹妹道:“阿兄真覺得委屈我了,那不如便答應我一件事?”
魏叔易拿無不應允的語氣道:“你說便是。”
“我嫁入東宮之後,阿兄要至少每三日讓人給我送些我貫愛吃的吃食過去,每五日幫我遞送書信給阿夏她們,每旬要蒐羅一回時下最熱的話本,萬寶閣新到的珠寶,西市花容坊新進的香粉胭脂……”
魏妙青一口氣說了一通,最後道:“還有,要想法子每月帶我出宮一趟!”
“……”魏叔易的神情逐漸凝滯,真乃好一個……“一件事”啊。
魏妙青仰臉問:“阿兄可辦得到?”
魏叔易微微笑着點頭:“好,阿兄定竭盡所能。”
“對了,那太子如今是何模樣?長高了些沒有?”魏妙青是個打定主意便開始放眼日後的人,此刻便向兄長問起來:“都說他性子軟弱好欺負,十分聽話,那我日後也能欺負……”
魏妙青話到嘴邊,輕咳一聲,改了口:“那日後他也會聽我的話嗎?”
魏叔易沉默了一下:“或許吧……”
只是想想來日那畫面,倒是怪雞飛狗跳的。
魏妙青又滿意了兩分:“聽話就好。”
見妹妹如此樂觀,魏叔易心中雖好過了些,卻也還是提醒道:“但你們這樁婚事,終究牽扯良多,非尋常親事可比,日後要面對的麻煩必不會少——”
“我當然知道。”魏妙青道:“但不是還有兄長在麼?”對上妹妹信任的眼神,魏叔易一笑,眼底卻甚爲認真:“嗯,阿兄與你保證,無論日後如何,阿兄必然都會盡全力護你周全。”
“那就萬事大吉了!”魏妙青轉頭笑着看向母親:“阿孃,您就準備風風光光地送女兒出嫁吧。”
話是這樣說,但此一夜,段氏還是幾乎未能閤眼,一面與丈夫憂心女兒日後的處境,一面又爲女兒如今的懂事而窩心不已。
魏叔易的心情也並不輕鬆,妹妹的釋然模樣,在他眼中更像是強顏歡笑。
次日,魏叔易早朝歸家,便先向下人問了句:“女郎可在府中?”
下人答,女郎請了各府娘子來賞花。
魏叔易會意——之後嫁入宮中,再想見友人面,便是很難的事了,是該好好告別。
又聞下人道:“女郎交待過,說是等郎君回來,便請郎君也過去說話。”
時下男女大防並不嚴苛,各府舉辦花宴也時常是郎君女郎一同邀請。
換作往常,魏叔易多半不會理會妹妹的要求,但此時想了想,還是過去了。
然而園中“告別”的氣氛與他所料截然不同,待他到時,正見妹妹站在亭中,姿態頗有指點江山的豪氣,口中正說着:“……等我嫁入東宮,我每月辦一場花宴,到時給你們送帖子,你們可都得去!”
姚夏等一羣女郎們紛紛應和。
魏妙青說着,壓低些許聲音,衝其中一個女郎道:“傅五,你不是有心儀的郎君麼——”
這時,聲音恢復洪亮,得意地抱臂道:“到時我給你二人指婚!”
傅五娘子嬌羞轉頭,衆女郎們熱情高漲地起鬨起來。
魏妙青又看向姚夏:“阿夏,你屢屢議親不成,可是也有喜歡的郎君?若是有,到時我也幫你指婚!”
正吃瓜果的姚夏連忙擺手:“……我沒有的!”
但不知爲何,否認的一瞬間,她腦海中卻突然出現了一張好似受傷大狗般的少年臉龐,叫她沒由來地一陣臉頰發燙。
好在夏日炎炎,她忙拿起一旁的團扇扇了幾下,便也無人留意到這小小異樣。
“到時我得了什麼好東西,你們進宮時,我統統賞給你們!”
“誰要是敢給你們不痛快,便搬出我的名號來!”
“……”
看着妹妹每說一句,那些女郎們便激動應和的畫面,魏叔易沉默下來,只覺亭內石桌上擺着的不單是瓜果點心,還有妹妹畫出來的大餅,一摞又一摞。
或許他還是小看了妹妹身上那過於優越的鈍感力……
眼下這情形,與其說她即將嫁入東宮,成爲太子的附庸,倒不如說是,太子已然變成她給好友們發餅的工具。
又有一種“既然別不過權勢,那就盡情利用它”的通透。
如此種種,竟讓他看到了妹妹在一場政治婚姻中反客爲主的可能……
雖有打趣成分,但魏叔易還是於這瞬間意識到了一件事,他那不靠譜的父親母親,看似很不擅長教養子女,卻也給了青兒一份足以受益終生的厚禮——那是無論在何等處境下,無論嫁與何等人,都能樂觀面對並接納一切的勇氣和生命力。
魏叔易在心底讚歎間,只見那渾然已有幾分爲所欲爲、作威作福之姿的妹妹,正向他招手:“阿兄,快來和我們說說近日常娘子在沔州的消息!”
魏叔易認命地走了過去,他堂堂門下省左相,在這羣女郎間的作用,不外乎此。
如此被拘了兩刻鐘後,魏叔易適才得以脫身。
只是剛行出十餘步,卻被一道女子聲音喊住:“斗膽煩勞魏相留步片刻。”
魏叔易回首,見得走過來的人,微微含笑客氣點頭:“吳娘子。”
吳春白向他一禮,沒有多言迂迴,神態謙遜卻也坦然地問:“宋侍御史之事……不知聖人如何看待?魏相可否方便告知一二?”
魏叔易未曾想到吳春白會問起此事,微感意外之下,想到去歲東羅一行,便也幾分會意——想來是那時有了交集。
而面前女子神情磊落不見閃躲,容不得他過多揣測。
“宋大人此番揭露韓國公罪行有功,聖人自會嘉獎。”魏叔易含笑道:“應是要升官外放的。”
外放……
吳春白跟隨父親打理雜務已有些時日,對官場之事也有了解,稍一思索,便知這是明升暗降的意思了。
尤其是如今這時局,外放爲官……不單前途難料,甚至連安危都難以保證。
吳春白心下微墜,她敬佩宋顯爲人,此番聽到這個消息,心中難免有不平和憂慮。但面上未曾表露,只與魏叔易再次施禮:“多謝魏相告知。”
魏叔易微一頷首,擡腿離開此處。
他未對吳春白言明的是,他會盡力爲宋顯謀一個相對安定的去處——這是他本就打算做的,也是受人所託。
遠在沔州的她,早已料到了宋顯回京後將要面對的處境,遂來信託他關照一二。
信是今早到的,如今還妥善地待在他袖中。
所以,揭露韓國公之舉,的確也有她的授意在其中……
她很擅長除不平之事,也很懂得愛惜人才。
似乎,也還算信得過他……
魏叔易帶着書信,眼底浮現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回去補覺去了。
昨夜同樣未能安眠的,還有京中韓國公府的家眷——
李獻的妻妾心急如焚,欲讓人暗中傳信潭州,但是整座韓國公府已被禁軍圍起,未給任何人出入的機會。
而前去問罪羈押李獻回京的欽差,已在去往潭州的路上。
此番朝廷的動作極快,但因李獻在聽聞宣安大長公主入京之際,便已令人暗中留意上了京中動靜,於是仍得以在欽差抵達潭州之前,提早得知了這個消息。
李獻不可置信,他的第一反應甚至是質疑消息的真假。
姨母要定他的罪,奪他的帥印,處置發落他?
只是因爲宣安大長公主出面,姨母竟然就這樣妥協了?
甚至在戰事未了之際,就此便要將他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