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有小偷!”高望舒驚訝地低呼一聲。
紫芝向李白身後的那個男孩兒看去,眸光一凝,手中的竹筷頓時在空中化成一道流光,倏地一下打中他髒兮兮的小手。那偷錢的小孩兒又驚又痛,尖叫一聲轉身就跑,任憑那即將到手的錢袋掉在地上,銅錢和金豆子嘩啦啦地灑了滿地。
客棧內頓時安靜下來,所有客人都停下筷子齊齊看向紫芝,片刻後,忽有一個身材魁梧的年輕漢子帶頭擊掌讚道:“這位少年郎,當真是一身好功夫啊!”
紫芝本就生來是一張娃娃臉,如今女扮男裝,看起來更是要比實際年齡小上好幾歲。衆人見她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身手,不禁又是驚詫又是佩服,於是便也都跟着那漢子一齊叫好,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被衆人欽佩讚賞的目光包圍着,紫芝心裡不禁小小地得意了一下。
高望舒早已一個箭步跑了過去,幫李白把錢全都撿了起來。其實,剛纔李白走進客棧時就已注意到有人跟在自己身後,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竟然會是小偷。如今他家中也不太寬裕,錢袋丟了無疑會是一筆不小的損失。李白先向高望舒道了聲謝,然後走到紫芝面前深深一揖道:“多謝這位小郎君。”
紫芝忙起身還禮,謙遜道:“舉手之勞罷了,先生不必如此客氣。”
“在下高望舒,久仰李翰林大名。”高望舒也走過來向李白拱手見禮,熱情地邀他一同飲酒,“某雖是習武之人,卻最喜歡讀先生的詩,幾乎每一首都能倒背如流呢!先生的詩我最喜歡這一句——人生得意欲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今日既有緣在此相遇,就請先生與我們共飲幾杯吧。”
紫芝悄悄一拉他的衣袖,低聲糾正:“錯了,是‘人生得意須盡歡’。”
“哦哦……”高望舒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爲了掩飾尷尬,立刻殷勤地爲李白斟了一杯酒,隨口換了個話題,“先生此番離京,可是要回鄉探親麼?”
“算是吧。”李白接過酒杯朗然一笑,“我已上書請求辭官,陛下恩准,賜金放還。”
“辭官?”高望舒一臉驚詫,“先生供奉翰林,深受天子寵信,爲何要……”
“天子寵信?不過是一個靠詩文取悅於君上的文學侍從罷了。”李白苦笑着搖頭,兩道如劍濃眉間隱隱露出桀驁之氣,“我李白自幼苦讀聖賢之書,只盼着學成後能輔弼君主治國經邦、濟世安民,只可惜壯志未酬,又遭小人排擠……也罷,我本就是一個放浪形骸的狂人,不如就此離開長安,一人一劍浪跡江湖,漫遊天下,後半生倒也逍遙自在。哈哈,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先生是天上的謫仙人,自然與官場上那些世故圓滑的政客不同,九重宮闕只能禁錮你的才華,扼殺你的靈氣。離開長安也好,以先生的才學和名望,無論到了哪裡都會得到伯樂的賞識的。”紫芝也向他舉起斟滿的酒杯,笑容清爽而明亮,“先生請酒。”
李白舉杯一飲而盡:“多謝二位小郎君。”
紫芝與高望舒亦是性情灑落之人,雖然年紀比李白小了二十歲有餘,彼此言談間卻頗爲投契,幾乎是相見恨晚。李白每逢飲酒必有新詩,酒興正酣時不禁朗聲吟道:“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高望舒聽得如癡如醉,目光中盡是少年人狂熱的崇拜。
三人把酒談笑,直到深夜方纔各自散去。因爲不太認路,高望舒一聽說李白明日也要前往華山,便邀請他與自己二人同行。李白自是欣然應允,次日一早,便騎着毛驢與他們一起出城。此時的謫仙人宿醉未醒,哪裡還會把世俗的繁文縟節放在眼裡,路過華陰縣的縣衙時依然大模大樣地騎驢而行,談笑風生,旁若無人。縣衙外的官差見他如此無禮,氣惱之下便一哄而上,把他們三人一起抓進去交給縣令處置。
縣令一身官袍端坐於公堂之上,不怒自威,睨着堂下風塵僕僕的三位旅人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竟敢如此無禮?”
紫芝方欲解釋,卻見李白眯着一雙朦朧醉眼與那縣令傲然對視,也不回答姓名,只是很瀟灑地說了這樣一句話:“曾龍巾拭吐,御手調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天子門前,尚容走馬;華陰縣裡,不得騎驢?”
縣令一驚,連忙起身長揖道:“不知李翰林至此,恕罪恕罪。”
李白朗聲長笑,也不與他多言,徑自轉身與二位新結識的小友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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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婢女的到來本不會在王府中引起多大波瀾,但阿五是個例外。
因爲她與紫芝相似的容貌,也因爲盛王對她表現出的超乎尋常的關注,府中的侍女們都在私下裡悄悄議論着,等這個稚嫩的小姑娘再長大些,沒準兒就能飛上枝頭,成爲盛王身邊頗爲得寵的一位姬妾呢。李琦是真的很喜歡這個小丫頭,甚至並未把她當成奴婢看待,只當是收養了一個清秀可人的小妹妹。
獨身的日子終究會有些乏味,而阿五真的給他帶來很多歡樂。她是個伶俐乖巧的孩子,很會察言觀色,往往只需他一個眼神,便能立刻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她是個愛美的小姑娘,一有空閒就會悄悄溜到院子裡去看牆角的牽牛花,因爲怕被責備,想摘卻又不敢摘……或許是自幼經歷了太多坎坷的緣故,她遠比同齡的女孩兒更加成熟懂事,只不過,性格中似乎也少了些稚齡少女該有的天真爛漫。
有時候,她過於謹小慎微的樣子會讓他覺得意興索然。
那是她唯一不像紫芝的地方。不過倒也沒關係,於他而言,只要還有那麼一點點的相似就足夠了。
這日傍晚,李琦與兒子玉郎一起用膳,擺好飯後便命侍女們退下,只留阿五一人在旁邊侍候。阿五抱着玉郎跪坐在几案一側,把每樣菜都夾了些,唱歌哄着餵給他吃。玉郎生性活潑,不過吃飯的時候倒是很乖,阿五喂他什麼他就吃什麼,一點都不挑食。彷彿是很喜歡這位新來的小丫鬟,玉郎吃飽了後滿意地咂了咂嘴,烏溜溜的大眼睛在几案上掃視一圈,忽然指着一盤糯米糰子對她說:“你也吃!”
阿五忙推辭道:“這是殿下和小公子的晚膳,奴婢怎麼敢……”
玉郎卻不耐煩聽她解釋,伸出小手抓了一個大大的糯米糰子遞給她:“給,你吃!”
“這……”阿五頓時紅了臉,一時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李琦見狀不禁微微一笑,對她說:“玉郎喜歡你,這才把好吃的讓給你呀。你們女孩子不都是喜歡吃這種甜甜軟軟的東西麼?快嚐嚐吧。”
“是,奴婢謝小公子賞賜。”阿五不敢再拒絕,忙伸出手來去接小主人給她的糯米糰子。
而玉郎似乎有意要捉弄她,不待她接過就笑嘻嘻地把那糯米糰子往上一拋,落下時竟直接砸在了她的頭上。糰子輕輕軟軟,砸在頭上並不是很痛,只不過點心的碎屑紛紛揚揚地灑了阿五一身,弄得她頗爲狼狽。玉郎拍着小手調皮地笑着,顯然是對自己的惡作劇非常滿意,扭着身子從她懷中掙脫出來,很開心地跑到外面自己玩去了。
阿五委屈地扁了扁嘴,卻也不敢說什麼,只得站起身來仔細撣去衣裙上的點心碎屑,退到一旁默默伺候。
李琦望着兒子一蹦一跳的背影,不禁搖頭笑嘆:“玉郎這孩子,真是越來越淘氣了……阿五,回頭我叫人再給你裁一件新衣裳。”
阿五揉着不幸被砸中的腦袋,細聲細氣地說:“不用麻煩了,這件也沒怎麼弄髒,洗一洗還是可以穿的。”
李琦不置可否地一笑,又問她:“這幾天,你在這兒住得還習慣麼?”
“嗯,挺習慣的。”阿五連忙點頭,小嘴兒咧開微微地笑了,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貝齒,“我和盈兒姐姐住一個屋,她很照顧我,而且殿下這裡要做的差事也不多,每天晚上我都能睡個安穩覺,比以前在楊姑娘身邊時輕鬆多了。”
這似乎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笑容,不過,真的很好看呢。
那如花笑靨讓他有一瞬間的恍惚,隨即輕聲嘆息:“像你這樣小小年紀,別人家的孩子還都被父母嬌寵呵護着,而你卻要在我身邊做事,真的很不容易。”
“沒有……”阿五心中陡然一酸,竭力剋制着眼中淚意,勉強對他笑笑,“殿下是這世上最好的人,能服侍殿下是奴婢的福氣,奴婢高興還來不及呢……”
她說的是真心話。
府中的侍婢都很懼怕他,可是阿五卻不怕,只覺得這個人對自己很好很溫和,有時候甚至忘了他是自己的主人,而把他當成是一位親切的哥哥。是的,哥哥……儘管自幼孤苦的她並不曾真正擁有一個哥哥,但她隱約知道,至親的哥哥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就像她剛剛來到盛王府的那一天,疲累交加之下竟靠在牆角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惚中被漸近的腳步聲驚醒,她害怕極了,不知道這一時的偷懶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懲罰。她都不敢睜開眼睛,瘦小的身子因驚懼而微微顫抖着。
然而就在此時,忽有一件溫暖的衣袍輕輕蓋在她身上。
她把眼睛偷偷睜開一條縫,驚訝地發現爲自己披衣的那個人,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