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五迷迷糊糊地站在地上,大腦似有片刻的空白,只依稀聞到他柔軟的絲緞袍袖間,有一縷清冽甘淡的酒香。
而他已大步流星地向家門走去,並沒看到身後的女孩兒臉一直紅到了脖子根。
“阿爹!”聽到馬車聲,一個兩歲的小娃兒立刻從門裡雀躍着跑了出來,跑得太快險些被門檻絆倒,口中仍是一連聲地喚着,“阿爹!阿爹!”
“呦,玉郎都跑到這兒來迎接我了?”李琦笑着俯身抱了抱兒子,目光中滿是愛憐,“以後可不許跑這麼快了,若是摔傷了可怎麼辦呢?”
“嗯!”玉郎聽話地點點頭,咬着手指頭一臉稚氣地對他笑。
馬紹嵇也帶着幾個內侍從門內迎了出來,向主人躬身施了一禮,含笑回稟道:“今天壽王殿下帶着女兒長清縣主到咱們府上來了,見殿下不在家,就陪着小公子玩了一會兒。長清縣主可喜歡咱們家小公子了,說過兩天還要來找小堂弟玩呢。”
玉郎聞言便仰起小臉兒,奶聲奶氣地說了一句:“媛媛姐喜歡我,我也喜歡媛媛姐!”
李琦寵溺地摸了摸他的頭,笑道:“好,以後爹爹有空就帶你去十八叔家找媛媛姐玩。”
玉郎很開心地笑了,又說:“媛媛姐想她的阿孃,我也想我的阿孃。”
當初,壽王的寵妾衛嵐生下女兒長清縣主李邦媛後,身體一直十分虛弱,纏綿病榻三年有餘,終於還是撒手人寰。李邦媛雖然年幼,但畢竟那時也已到了記事的年歲,自然知道思念母親。而紫芝離開王府時玉郎還未滿週歲,那麼小的嬰兒,竟也能對母子間的溫存留有記憶麼?李琦微覺訝然,蹲下身來對兒子愛憐地一笑:“阿孃很疼你的,只是她現在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等玉郎再長大些,她就回來了。”
“阿孃去哪兒了?”
“江南。”
“遠嗎?”
“嗯,很遠很遠呢……”
李琦與兒子隨意聊了幾句,便帶着他一起進了盛王府的大門。
阿五亦步亦趨地隨侍在新主人身後,那沉默而謹小慎微的姿態,幾乎讓所有人都忽視了她的存在。直到步入儀門,馬紹嵇這才注意到身邊多了一個陌生的小女孩兒,一看她的容貌,幾乎被驚得呆住了,半晌才試探着問道:“殿下,這位姑娘是……”
“哦,是我新買來的丫頭。”李琦隨口回答,一邊走一邊對他吩咐,“阿紹,你去給她安排個住處,最好離我近一些。今天先讓她好生歇着,明天再叫人來教教她府裡的規矩,以後就讓她在我身邊做事吧。對了,她身上有傷,你再去給她取一盒治鞭傷的藥膏,找個細心些的侍女幫她塗一塗。”
“是。”馬紹嵇恭謹地應了一聲,眼中卻似有異樣的光芒閃過。
太像了,真的是太像了……就憑她這張與裴娘子相似的臉,以後也絕不會只是一名普通侍婢吧?
李琦又回頭看了看阿五,溫言叮囑道:“如今天氣熱,傷口不太容易結痂,你自己也一定要小心些,別讓傷處沾了水。”
阿五感激地看向他,恭聲應道:“是,奴婢記住了。”
這樣關切的口吻,幾乎讓她受寵若驚。她是一個沒人疼的孤兒,自幼輾轉於一個又一個凶神惡煞的人販子之手,被他們呼來喝去,非打即罵,如同一棵卑微的小草般任人踐踏。後來被楊嬌鸞買去做貼身侍女,因爲身子不好總是生病,更是受盡了委屈……如今這位新主人竟待她如此溫和,阿五心中一熱,不自覺地就紅了眼眶。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可她心裡卻覺得前所未有的溫暖踏實,只因他一句話,荒蕪了整整十二年的心剎那間被陽光照亮,開出五彩斑斕的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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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時分,紫芝和高望舒已經一路向東抵達華陰縣。
因距離京師不遠,天子腳下的繁華在這裡仍依稀可見,寬闊的大街上時有香車寶馬迤邐駛過,錦衣華服的富家公子帶着黝黑的崑崙奴招搖過市。不過,這裡的百姓似乎要比在長安城中討生活的人們悠閒許多。映着夕陽,幾個剛剛下工的漢子赤膊蹲在牆根兒下,手裡捧着大海碗,一邊喝酒一邊東家長西家短地聊着天。當壚賣酒的胡姬熱情地招攬着客人,時不時地也跟他們說笑幾句,酒肆的屋檐下掛着一串串竹製的酒牌菜牌,風一吹,就叮叮噹噹地發出悅耳的響聲。
二人在縣城中略逛了逛,找了家看起來還算不錯的客棧,在二樓要了兩間上房,略作休息後便又一起下樓吃晚飯。這一年多來獨自幽居於山間道觀,紫芝難免心中鬱郁,今日在城外一番縱馬馳騁,這才感覺重又找回了少年時那個樂觀開朗的自己。高望舒要了一壺上好的西域葡萄酒,點了一大桌子豐盛的美味佳餚,一邊吃一邊與紫芝海闊天空地神侃,把她逗得咯咯直笑。
“裴姐姐,你穿男裝可真好看,又俊秀又儒雅,比我家阿姐英姿颯爽多了,真的!”高望舒不遺餘力地讚美着面前的女子,一雙大眼睛放出神采奕奕的光,“小時候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就時常在想,那月亮上的仙女會是什麼樣子的呢?我去問阿孃,可是阿孃卻說我一個小孩子家整天就知道胡思亂想……直到後來我遇見了你,這才知道,月亮上的仙女不就應該是像裴姐姐這樣溫柔美麗的麼?”
紫芝夾了一筷子菜給他,含笑嗔道:“好了,就你會夸人!”
高望舒滿心歡喜地吃着她夾給自己的菜,須臾又問:“裴姐姐,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麼含義嗎?”
紫芝停下筷子認真地想了想,道:“《離騷》中有詩云:‘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望舒,應該就是傳說中爲月亮駕車的神仙吧?”
“裴姐姐,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啊?”少年欽佩地看着心目中的完美女神,忽而靦腆地低下了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你就是那月亮上綽約多姿的仙子,而我,願意一輩子爲你驅馳,你想去哪裡,我就陪你去哪裡……”
紫芝竟真的恍若未聞,忽然“呀”了一聲問他:“對了,我們明天一早就要出發去華山,出了這華陰縣一路上就沒有別的市鎮了吧?我們得提前準備好水和乾糧,要不然就得在山上餓肚子了。”
高望舒卻微微紅了臉,訥訥道:“那個……咱們還得提前問一下路,出了這華陰縣,我就真不知道該怎麼走了……”
“啊?”紫芝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五郎,你不是說你自幼走南闖北,整個大唐都沒有你不熟悉的地方麼,怎麼又忽然不認識路了?”
“話是這麼說,可是……”高望舒尷尬地輕咳兩聲,深悔自己不該對她說那種大話,目光不經意地投向店門口時,便立刻順勢轉移了話題,“裴姐姐你看,那邊那個人,對,就是穿白衣服的那個!他腰間的佩劍好漂亮啊,既精緻又古樸,比你的青冥劍還要好看幾分呢!咦,他身後怎麼還跟着個髒兮兮的小孩子?”
門口處果然有一位四旬上下的清瘦男子,白衣翩翩,腰佩寶劍,容貌雖不算十分俊美,舉手投足間的氣質卻瀟灑磊落宛如謫仙。而他身後還跟着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兒,渾身髒兮兮的,兩個人在一起顯得有些不協調。
“李翰林?”紫芝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頓時雙眼一亮,“五郎,這位就是你最崇拜的那位大詩人李白啊!”
“真的?”高望舒驚喜不已,明亮的眼眸中立刻流露出交織着興奮、好奇與崇拜的光。
李白瀟灑地舉步走進店門,正欲向夥計要一罈子美酒痛快暢飲一番,卻不知有一隻髒兮兮的小手,正在身後悄悄摸向他的錢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