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處的米哈伊爾徹夜難眠,這一天發生的事情離奇而驚悚,給他帶來了巨大的衝擊。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爲何會頻頻出現幻覺,而且看到的景象都極其真實,簡直就是夢魘的具象化。
他不敢再繼續躺着,彷彿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感覺到一直跟隨自己的鬼怪“伯達克”蠢蠢欲動。它彷彿潛藏在這昏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牆角的縫隙、傢俱的陰影,都有可能是它的藏身之處。它化作黑夜中每一絲細微的聲音、滲入每一次不安的呼吸與忐忑的心跳之中。米哈伊爾似乎能感覺到它正在沿着牆壁慢慢爬行,所到之處皆留下腐朽的污垢。它能以人的脆弱與悲傷爲食,將被恐懼腐蝕的靈魂像煙霧般吸入口中,再用噩夢填補空缺的地方,讓人的軀體愈加空洞。這種可怕的感覺如影隨形,輾轉難眠的他乾脆翻身起牀,打開臺燈翻看弗洛裡安的手稿,以及自己之前寫下的文字。他已經被文字中記載的那些故事弄得精神錯亂,甚至分不清虛實。
就這樣心緒不寧地折騰了一夜,天亮的時候,儘管睏倦難忍,米哈伊爾還是去了麪包店上班。恰逢美國的感恩節,爲了討好街區裡的美國士兵,貪圖利益的猶太店主特意準備了很多節日美食,還用烤麪包的窯爐烤了幾隻碩大的火雞,擺在貨架上售賣。米哈伊爾感嘆猶太人爲了掙錢真是煞費心機,感恩節這樣的節日在歐洲簡直就是無稽之談,美國人美其名曰感恩節,說是爲了紀念三百年前印第安人對初來美洲的英國清教徒提供的幫助,實則都是扯淡,他們如果真的心懷感恩,就不會在後來將那片大陸原本的主人屠戮殆盡!
然而店老闆卻不管這些,一心只想趁着節日讓自己掙得盆滿鉢滿。這可苦了米哈伊爾,他原本就一宿沒睡,還被情緒高漲的店老闆裡裡外外折騰一天。店主用自己蹩腳的英語招呼着那些來看熱鬧的美國人,極力銷售自己的特色美食,還一個勁地讓米哈伊爾給他們切面包,結果精神恍惚的米哈伊爾差點將自己的手指切下來。整整的一天從早忙到晚,米哈伊爾幾乎暈頭轉向。店主趁着節日的氣氛將店裡的生意張羅到大半夜,直到大街上沒了人才關門打烊。生意不錯的店老闆心情大好,臨走前他像喝醉酒一樣微醺着,說話的語氣得意中帶着一絲不屑:“今天的食物很豐盛,把剩下的拿走吧,作爲節日的饋贈,和你忙了一整天的犒勞。我知道你每晚都會做的事情,本來應該提醒你最好別沒完沒了佔便宜,不過我也知道世事艱難,或許你這樣的底層之人本就沒什麼屈辱感。不過最好別讓那些躲在破屋裡好吃懶做的窮光蛋習慣性地等着討白食,我是生意人,不是慈善家。如果所有人都有免費的食物,誰還會花錢去買?這個世界最可怕的不是戰爭,而是寄生蟲。白蟻和蛀蟲會快速腐蝕掉整個社會的根基!所以不要再借着慈善的名義去滋養那些蟲蟻,有消費能力的上等人才是推動整個社會發展的動力。”
米哈伊爾低頭不語,任憑店主的話像鍼芒一樣一句句扎進他的心裡,侵蝕着他的尊嚴。
店主離開後米哈伊爾收拾了所有的食物,並將麪包店裡裡外外打掃得一塵不染,然後將鑰匙放在桌子上,帶着所有剩下的食物走出了麪包店。外面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雪,或許這雪在他忙碌的時候已經下了一整天,因爲地上的積雪已經沒過了腳面,所見之處皆是白茫茫一片。夜晚的街道一片寂靜,如同行走在白色的荒漠。米哈伊爾忍受着深夜的徹骨之寒,帶着沉重的食物在街道上踽踽而行,依次走到那些破敗的房屋門前,將食物分散開放在落着白雪的窗臺上,然後默默離開。當晚他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將簡單的行李收拾打包,然後合衣在牀上稍作休息,半睡半醒中他看到天色漸亮,晨光透過冬日的陰雲透下一抹灰濛濛的光亮,喚醒人們繼續爲了生計奔波。
米哈伊爾提着行李找到房東,交齊了房租。
“聖誕節前恐怕很難再找到房客,”房東捏着手裡的錢看着他說,“你真不打算再多住幾天?”
米哈伊爾搖搖頭,臉上帶着疲憊的笑容。
離開住處後,米哈伊爾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他本想繼續北上前往自己的家鄉薩斯尼茲,卻想起整個呂根島都已是蘇聯的佔領地。可是還能怎樣?現如今世界上每一個角落似乎都已無自己的容身之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屬於哪個國家。如果他還有國家的話。
嚴冷的冬季寒風凜冽,米哈伊爾的手腳很快就失去了知覺。他想找個避風的地方稍作休息,卻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走到勝利紀念柱的時候,他才發覺自己走錯方向了,周圍時一片空曠的荒地,沒有任何能避風的角落。於是他索性繼續往前走,過了河纔在布賴特沙伊德廣場找到一座高聳的廢棄教堂。這座被稱爲威廉皇帝紀念教堂的建築存在了僅僅半個世紀,就被無情的戰火變成了一片廢墟。米哈伊爾邁着幾乎已經毫無知覺的腳步踉蹌着走進這座末代皇帝留下的殘破遺址。教堂內部還算完整,牆壁與穹頂有很多精美的壁畫,各種室內設施基本得以保存,還能夠看到它曾經輝煌時的樣子。米哈伊爾想找個壁爐生火取暖,卻找不到木柴之類能燃燒的東西。無奈之下他只好找了幾支蠟燭,用火柴點燃,用微弱的燭火烘烤自己冰冷的手腳。然後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那樣,在微弱的燭光中睡着了。
短暫的睡眠伴隨着朦朧模糊的夢境,也許是身處教堂的原因,他的夢並不可怕,而是透着些許的繁華。迷濛的夢境中他彷彿置身於華麗的宮殿之內,衆多的燭光將宮殿內照得燈火通明,桌面上景緻的餐具閃閃發光,精美的壁畫與高大的落地窗交相輝映,一切都散發着華貴的光暈。這一刻,他變成了賣火柴的小女孩,在飢寒交迫的絕望中,在一盞搖曳的燭光下做了一場華麗虛幻的夢。所有的富麗堂皇皆是虛幻,他唯一能記住的只有夢中一個模糊的身影,如同縹緲的幻影般,在宮殿夜晚的長廊中游走。他想要看清那人的臉龐,卻始終只見她遠去的背影。他跟隨那背影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一個房間裡,房間內卻空無一人,只有白色的窗簾如風帆般高高仰起,在寒冷的夜風中上下翻動……
米哈伊爾在夢中醒來,周圍依舊寒冷。面前的蠟燭已經燃盡,只剩下幾攤混濁的蠟油。米哈伊爾睜開眼睛,卻發現夢中的幻影還在。他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確信自己看到一個真實的人影在教堂大門的光暈中朝自己緩緩走來。他忽地站起身,拖着被凍僵的腿腳,蹣跚着想要看清那個人的樣子。待那個人影走近,米哈伊爾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尤西婭戴着頭巾,像個教徒那樣穿着單薄的衣裙,目光中帶着些許詫異,似乎也沒有料想兩人會在這裡見面。
“你怎麼來了?”米哈伊爾問她。
“我到這邊來尋找清真寺,看見一座教堂廢墟里有光亮,就好奇地進來看看是誰在裡面。”
米哈伊爾儘量剋制住自己內心的激動,如今自己已然窮途末路,尤西婭恐怕是他在這世上唯一認識的人。他想要說出自己的困境,又不想成爲負擔,所以只能苦笑着說:“抱歉我今後恐怕不能爲你提供食物了,我剛剛失去了工作,被迫從住的地方搬了出來。”
“這麼說你已經無家可歸了嗎?”尤西婭問。
米哈伊爾本不想暴露自己的窘迫,卻也無法掩飾,只得垂下雙眼點頭默認。
“你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尤西婭說,“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先跟我去學校裡對付一晚吧。”
米哈伊爾本不想給她添麻煩,可想到自己眼下的處境,如果找不到住的地方到了晚上恐怕只能露宿街頭,只得硬着頭皮跟她走。
盲人學校地處斯卡里茨大街,市醫院與市圖書館之間的空地上。令米哈伊爾感到驚訝的是,學校旁邊就有兩座清真寺,尤西婭卻還要捨近求遠去往西柏林領取救濟食物,難道是認爲資本主義國家佔領下的地區資源更豐富一點?盲人學校據說之前是一所猶太學校,四層的樓房看上去有些老舊,冬日的校園更顯蕭索。夜晚的學校很寂靜,住宿的學生們大概都已經休息了。尤西婭帶着米哈伊爾穿過寂靜的走廊,一直來到低矮逼仄的閣樓。
“這裡曾是校工的宿舍,”尤西婭輕聲說,“之前的老校工退休後就一直閒置着。”
“這對一個無家可歸之人來說已經很奢侈了,”米哈伊爾說,“謝謝你願意爲我提供幫助!”
“之前一直是你在幫我,”尤西婭說,“這裡的學生們都吃過你的麪包,我是在替他們回報你。”
米哈伊爾顯得有些侷促,剛想再說些感激的話,尤西婭勸他早點休息。“請儘量不要發出聲音,盲人孩子們的聽覺都很靈敏,容易被吵醒。”說完這句話,她便隨即轉身離開了。
或許是太累了,那晚米哈伊爾睡得很沉穩,只是半夜被一陣吱呀聲吵醒,發現窗戶被風吹開了,窗簾在微微擺動。他起身將窗戶關嚴,隨即躺回牀上沉沉睡去。
有了尤西婭的幫助一切似乎順利了很多。有了落腳的地方,米哈伊爾開始着手找工作。
他在兩公里外施普雷公園對岸的渡輪碼頭找了一份搬運工作,雖然很辛苦,但至少可以用微薄的收入作爲報答,不至於成爲一個無用之人。他用掙來的錢給學生們買了很多食物,孩子們聽說他就是之前經常送來麪包的那個人,對他也頗有好感,很快就把他當成自己人。
他與尤西婭之間也由之前的侷促、禮貌慢慢變得熟絡,甚至無話不談。每天放學後,它們會一起給學生們做飯,一邊忙碌一邊聊天,慢慢對彼此也有了更多瞭解。一次在打掃教室的時候,尤西婭問他爲什麼會丟了工作,米哈伊爾就毫不隱瞞地將感恩節那天麪包店老闆對他說的那些話複述了一遍。
“那些唯利是圖的人又怎會體諒他人的疾苦!”尤西婭感嘆到。
“聽了他的那番話我心裡也很不是滋味,”米哈伊爾說,“並不只是因爲他的趾高氣昂、目中無人,也不全是因爲他的爲富不仁、不近人情,而是因爲……我似乎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或許是因爲從小寄人籬下,近乎是靠着他人的施捨長大的,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低人一等的應該是他們!”尤西婭反駁到,“什麼寄生蟲?你覺得蜜蜂和螞蟻是寄生蟲嗎?它們至少是在依靠自己的勞動。而他們所做的只是販賣他人的勞動成果掙得盆滿鉢滿!”
隨着談話次數的增多,他們逐漸開始敞開心扉,講述一些從未對他人提起的經歷。尤西婭向米哈伊爾坦言自己其實並不是老師,在來到柏林之前只是個居無定所的孤兒。她的家鄉在東歐,在一所孤兒院裡長大,後來因爲戰爭被迫離開家鄉,在羅茲做了一段時間的童工,直到國家解放,傳來了帝國投降的消息,所有人都高興得手舞足蹈,一支路過羅茲的東部士兵們心情大好,答應了用他們的軍車載她一程的請求,一個大兵問她要去哪兒,她隨口說了波茲南,結果在車斗裡一覺醒來,發現已經到了波茲坦。
這是段不那麼好笑的小插曲,一個對日耳曼人聞之色變的東歐女孩,睜開眼卻發現自己被送到了柏林邊緣。意識到事態不對的尤西婭心驚膽戰,請求東部軍隊趕緊帶自己離開。東部大兵卻說他們就是奉命來駐守都城的,還說尤西婭可以留下來給他們做飯。人生地不熟的尤西婭萬般無奈,只得同意暫時留下來幫忙。時間久了難免會接觸當地的德意志人,尤西婭卻慢慢地發現那些普通老百姓並不像那些軍人一樣可怕。利用去市場買菜的功夫尤西婭很快學會了簡單的當地語言,原本打算熟悉環境之後再找其他工作養活自己,誰知時局艱難,戰後帝國像蛋糕一樣被東西兩大陣營瓜分。尤西婭本想趁着大亂之前趕緊離開這片是非之地,沿着鐵路回到東歐,結果還沒走出首都就遭到偷竊,身上僅剩的一點零錢被一掃而空,連一頓飯都吃不起了。一連餓了好幾天,她本想一路乞討着走回東歐,卻正趕上寒冬季節天寒地凍,她的腳很快就被凍傷了,只能在路邊乞討。是現在的校長路過公園的時候幫助了她,不僅將她帶回學校養傷,還收留她做了一名校工,後來發現她會說當地語言,便允許她擔任老師給學生們上課。
聽了尤西婭的經歷米哈伊爾頗感同情,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在惡劣的環境中一路走來,在他人的幫助與施捨下艱難地活到現在?
他看着尤西婭的眼睛,那姑娘雙目低垂,似乎是爲自己生命的卑微感到羞愧。爲了安撫她,爲了證明她不是唯一在亂世中匍匐求生之人,米哈伊爾講述了自己的童年經歷。他講述了自己的母親阿德瑞娜,因爲聽障的原因險些成爲帝國“秘密計劃”的犧牲品。她冒着生命危險生下自己,爲了生存只能委曲求全躲在帝國醫生的背後尋求庇護。爲了不讓自己的孩子餓死她幾乎拋棄了所有尊嚴,每天匍匐在虎口下祈求施捨與憐憫。可她最後還是沒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她用自己的死換取孩子生的希望。成爲孤兒的米哈伊爾被送到捷克境內的一個德意志家庭寄養,帝國戰敗後波西米亞全境解放,蘇臺德區的德意志人受到捷克人的驅逐與迫害,他跟隨養父母逃回祖國的路上,與上萬名德意志同胞在易北河遭遇民兵的瘋狂掃射。他的養父母和無數的同胞一起命喪當場,他自己則在中了一槍後被僥倖逃脫的同胞救下,從而撿回一條命。
這是米哈伊爾除了馬提亞斯之外第一次向人說起自己兒時的悲慘經歷,他擡起眼睛,以爲會看到尤西婭同情與憐憫的目光,卻在她的臉上看到了些許詫異,難道是不敢相信嗎?
“已經很晚了,”尤西婭說,“我去弄點燒着的煤塊,你帶去閣樓放進小鐵爐裡。”
閣樓裡很逼仄,空間狹小,一隻水桶大小的鐵爐就足以捱過一個寒冷的夜晚,只是有一個問題——窗戶似乎總關不嚴,幾乎每晚都被風吹開,房間內立馬冰冷難耐,被凍醒的米哈伊爾只能起牀將窗戶關嚴,再哆哆嗦嗦地鑽回被窩繼續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