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98節 自貢葉家
自貢鹽區,集中在貢井、自流井兩大井羣。
這地兒的田土爲各家所有,地下埋着天然的鹽滷,各家各戶自然的打起鹽井來。有的人家雖只一畝三分的田土,卻能連着的出滷,幾口井十幾口井,憑了汲滷熬鹽,積攢下萬貫的家財,有的人家哩,雖是佔着寬寬廣廣的田地,卻楞是打不出一口的鹽井來,白白地費去許多的銀子。
機會,通俗了說,運氣,並不公平。
公井鎮依河而建。那條從鎮外靜靜淌過的小河,發源於威遠縣的兩母山,經190多公里的長途跋涉後,來到富順縣的釜溪口,匯入激流滔滔的沱江,再沿沱江下行,到得樂山,便與激浪翻涌的岷江交匯在了一起。
自兩母山發源而匯入沱江的這條河,在威遠縣內叫做清溪,在榮縣境內叫做越溪,在富順縣境叫做釜溪,而流經大公鎮和自流井鎮的這段,當地人更願意稱它作鹽溪。
被當地人稱作鹽溪的這段,河道並不長,也就十公里左右吧,卻橫貫貢井、自流井兩個鹽井羣。
短短的鹽河兩岸,星羅棋佈地散落着數不清的鹽井和鹽竈。到底有多少口鹽井,多少口鹽竈,自古沒得過準確的數據,便是當地的老人,也說不具體的。
這數百數千的鹽井中,最爲有名的,當是上五井和下五井。上五井最負名氣的,就是自流井,下五井最負名氣的,就是貢井。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這地兒既然埋着無盡的鹽滷,自古的汲得滷水,熬得好鹽,兩井兩鎮的生民,自然就靠了地下的鹽滷過活。
有鹽井的人家,不消說的,採滷熬鹽,沒鹽井的人家,也倚着這鹽滷,開間小鋪,也是過得活的:畢竟往來的鹽商甚多。
鎮上有戶葉姓的人家,便是這般的生活。
這葉家外地遷來,在鹽河兩岸沒得田土,自然就沒得鹽井,只當街兩間通連的鋪面,一間賣些生活日雜,一間作了茶鋪,得着些茶資。兩間店鋪後面,是個寬寬廣廣的內院,隔做兩套川西特有的四合院。一院自然是葉家家主的居住,另一院空着七八間的房屋,便開作旅舍,爲來往商客提供住宿。
雜貨店、茶水鋪、旅舍,生意不大,小本經營,說不上多紅火,倒也衣食無憂。
葉家人丁歷來的不旺,傳到葉老太爺這輩,膝下一子一女。那時的人們,均以科舉致仕爲正經之道,這葉家小有富餘,也隨了時俗,把個獨子葉南水,六歲時便被送了進私塾。
哪知,這個葉家獨子葉南水,認得幾個字後,對四書五經之類的正經書籍,提不起半分興趣來,對八股作文,更是深惡之痛絕之,是斷不肯下功夫的。倒是《柳毅傳》啦,《鏡花緣》啦,《剪燈夜話》啦,這類歪書兒,感興趣得很。因此麼,自然的,到得十八歲,連個秀才的影子也沒見着。
葉家家主就想呀,俗話兒說,成家立業,想必是先成了家,方纔立得業吧。嗯嗯,那就先給這小子成個家,再督着這小子立個業。
於是,葉老太爺便一心地操持起來,務要爲兒子擇個好女子,一邊兒生兒育女,爲葉家傳承血脈,一邊兒督着兒子長進,或許祖墳冒起青煙來,也是說不定的噻。
連着提了好幾戶人家,那些個女子麼,模樣兒自是端莊,性情兒自是溫和,老太爺老太娘都甚中意,更有媒婆子一口的妙舌生花,但是,然而,這小子葉南水,偏偏地一個也不點頭。
父母可是真急了,把獨子喊來,跪了在地。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小子,這道理,你懂是不懂?
“好花堪折直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小子,這詩句,你沒讀過?
其實,葉南水,這小子,也不是不急。實在是,小子心中,早有了意中人兒:親親的堂妹,張盼兒。
原來,葉老太爺的次女,嫁給了富順縣貢井鎮上的張家,成婚多年,只生得一個獨女,乳名盼盼,人前皆稱張盼兒,與堂兒葉南水同年,只小得些月份。
葉家在街場貢井,張家在自流井街場,相距也就三五里,更兼着兩家是親戚,走動自然是很密切的了。
一小子一小女,自小就青梅竹馬,相依相伴,親哥哥親妹妹的,叫得習慣了,雙方家長並沒覺得有啥不妥,反倒聽得十分順耳。到得十來歲上,表哥葉南水,表妹張盼兒,更是耳鬢廝磨,暗地裡,不自禁地生出許多的情愫來。
事情真正發展到不可逆,是在十七歲那年。
這小子,葉南水,不知從哪兒弄得一本手抄本,名叫《金瓶梅彈詞》。小子懷揣了這小書兒,暗地裡約了盼兒表妹,到得家後的一片樹林,躲在一個山凹裡,共讀這書,共品這書。
哇噻,好書,真正的千古奇書。
堂兄葉南水讀,堂妹張盼兒聽,一邊慢慢兒讀,一邊慢慢兒品,時不時地,你一言我語,討論一討論。
越讀越來勁,越讀越興奮,這盼兒妹妹,竟不知不覺地,偎到了表哥的懷中,雙眼迷濛起來,定定地,傻傻地,看着表哥。
表哥眼中,也燃着一團火哩,一團熊熊的烈火,跟表妹眼中的烈火一樣。這烈火,發自心底,一經點燃,便無堅不摧,便會焚燬一切禁錮和疑忌,世上的任何東西,都遏制不了。
表哥抖抖索索地摟緊表妹,火熱的雙脣貼上火熱的雙脣,濡溼的舌尖纏繞濡溼的舌尖。一瞬間,世間的一切都沉寂了下來。天空不再飄浮着雲彩,大地不再拂動着微風,樹葉不再從枝頭零落,鳥兒不再啾啾鳴叫。徘徊在腦中的,只有那刻骨銘心的驚悚和顫慄,以及隨之奔涌而來的激盪和沸騰。
夕陽的餘輝,暖暖地灑在山坡上,斑駁的樹影,爲赤裸的身軀嵌上縹緲迷濛的衣衫。“噢……”一聲暢快的吶喊,赤條條的兩具軀體緊緊相擁,濃縮成了整個世界。
這是人世間最銷魂的樂章,是原始而酣暢的歌唱,不再有思維,不再有惶惑,不再有恐懼,整個身體都縹緲在了天際,整個魂靈都在無垠的雲天中繚繞,盤桓,消融,最後與燃燒的雲霞融爲一體……
銷骨蝕髓的顫慄平復下來,盼兒羞羞地半睜着眼光。兩隻斑斕的蝴蝶從草葉中騰起,相依相伴,在草尖上翩翩地舞蹈着,在餘輝的斑駁中,幻化爲一幅美妙神奇的圖畫。
盼兒知道,這兩隻蝶兒,剛剛完成一次傳奇般的旅程,從此,它們將不離不棄,相伴終生。
堂兄堂妹欲罷不能,隔三差五,大地爲牀,天空爲被,無數次地重複着纏綿和激動。濃密的樹蔭遮蔽了羞澀,在這幽寂的山凹裡,從容自在地翻滾騰挪。酣暢淋漓的吟哦和吶喊,伴着蟲鳴鳥叫,伴着鶯飛燕舞,飄蕩繚繞在山谷之中。
四個月後,盼兒變了口味,喜歡起酸呀辣呀來。吃下肚去,不一會兒,又連湯帶水地嘔。
開始麼,母親也沒警覺,嘔的次數多了,嘔得厲害了,母親終是疑惑起來:自家女兒怎就嘔呢?怎就一連地嘔呢?怎就打生打死地嘔呢?
背地裡,母親喊了女兒:說,咋個事?
盼兒先是羞羞地埋了頭,母親逼問得急了,盼兒姑娘只把雙手捧着個肚子,嗚嗚地哭,嗚嗚地哭。
母親終是恍然,撩了女兒的衣衫:哦喲,我的個乖乖女兒吔……
這事兒遮掩不得了。雙方家長坐了一塊,商議起來。既是你情我願,又弄到了這個地步,也罷,也罷,就遂了兩小吧。
當時的習俗,堂兄娶堂妹,表姐嫁表弟,正常得很。只是麼,讓女兒腆着個大肚子拜堂,怕是要惹人非議,丟人現醜的哩。再則,葉家張家,都是人丁不旺,沒有多少親友的,這婚禮麼,應付應付就得了。
這婚禮,盼兒是不計較的,只要能遂了心願,與親親的哥長相廝守,亦就足矣。倒是表哥葉南水,總覺得欠着盼兒一份愧疚。
葉家張家,本就是妻舅關係。獨子獨女又結成夫妻,親上加親的事兒。兩家自然就合爲了一家子了。
成婚不到半年,胖兒產下一子,可惜不足月,出孃胎便已斷了氣。
過了兩年,盼兒又生下一子,可惜殘廢得厲害。不僅腦殘,身子也特別弱,吃奶吐奶,喝湯吐湯。老中醫把過脈,說,這麼個吃啥吐啥的怪病,還真沒見過,隨便開了些藥方。沒找着病根子,不久,也就死了。
又過了兩年,盼兒又喜歡起酸酸辣辣的吃食起來。
有了頭胎二胎的教訓,雙方長輩就重視了起來,把盼兒與葉南水隔絕開來了,晚上麼,不是睡在婆婆的牀上,就是睡在孃家母親的牀上。
熬到十月期滿,盼兒生下一女,健健康康,取名葉盼兒。
葉盼兒,嗯,父親姓葉,母名盼兒,兩者合一,便是葉盼兒了,又寓着“盼生兒子”之意哩。
母親名作“張盼兒”,女兒名作“葉盼兒”,都稱“盼兒”,極易混淆。爲便於區別,葉盼兒便呼作“葉兒”。
又過三四年,盼兒終於又懷上了。這次,大家都極爲重視,在孕期,大魚大肉的供着。沒想到,營養太好了,導致嬰兒長得特別,又是逆生,難產,母親和嬰兒都沒保住。
自貢鹽戶葉南水,膝下獨女: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