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安若有所思,轉頭看小葵,小葵對上他寒浸浸的眸子,手上一抖,竟將那茶水灑了出來,灑了敬安一手。月娥在旁見了,慌忙拿帕子來擦。
這邊小葵渾身哆嗦,驀地跪倒在地,說道:“求侯爺饒命。”
月娥不曉其意,說道:“不過是灑了水而已,這是做什麼?快起來罷了。”敬安望了會兒,也笑道:“這丫鬟慣常大驚小怪,你先出去。”小葵神色猶疑不定,從地上起來,看看月娥,又看看敬安,敬安雙眸一垂,說道:“還不走?”小葵無法,急忙行禮出門去了。
當下敬安又說了一會兒,才道:“你也好早點歇了,昨晚上睡得不好。”月娥見他要走,也說道:“知道了,你不用記掛着。”便相送敬安,小哈見狀也起來,搖着尾巴跟到門口。
敬安只說風大,不叫月娥出門,到了門口,便說道:“沒帶燈籠,叫丫鬟送送可好,小葵,你去打燈籠來。”當下就看小葵,小葵縮着肩,發抖不語,只偷偷看了月娥一眼。
月娥一怔,看看敬安,卻又微笑說道:“既然如此,小葵你就相送侯爺罷。”敬安點頭,小葵聞言,面如土色。
婆子拿了燈籠,遞給小葵,小葵挑着,頭前默默帶路,出了院門,又走了段路,周遭寂靜冷清,不知何處寒鴉驚起,呱呱飛過,旁邊竹枝被風吹動,搖曳影動,小葵驚了一跳,“啊”地低呼一聲,停步不前,卻聽得身後敬安冷冷說道:“小葵,你慌什麼?”
小葵聽了敬安發話,急忙轉過身來,將燈籠放在邊上,跪倒在地,匍匐說道:“侯爺饒命。”敬安淡淡說道:“此話從何說起?”小葵看看左右無人,才哆嗦說道:“奴婢不敢瞞着侯爺,只因白日之時,大公子叫了奴婢去,詢問奴婢昔日在紫雲縣時候……”
黑暗中,看不清敬安神色,只聽他徐徐說道:“那……你又如何說的?”
小葵急忙磕頭,說道:“侯爺明鑑,奴婢什麼也沒有說,大公子的意思是問奴婢是否是在紫雲縣認得的娘子,奴婢……奴婢只說沒見過。侯爺饒命。”
敬安輕輕點頭,說道:“小葵,不愧是跟了我許久,你倒是明白我的心意,你做得好。”
小葵說道:“奴婢對侯爺跟娘子是一心一意的,必不會做有損於侯爺跟娘子之事。”
敬安說道:“很好。”便向前一步,說道,“我記得你是自小被賣進來的,家中還有長兄寡母。”
小葵低着頭,只是抖,敬安說道:“我必不會虧待他們就是了。”小葵垂淚,哀聲說道:“侯爺,我沒有說,就算以後也不會說一個字,請侯爺開恩,侯爺開恩。”
敬安略一遲疑,便嘆口氣,剛要喚人,忽地聽到背後腳步聲響,敬安只以爲是僕人經過,便厲聲喝道:“是誰?”
身後那人款款上前來,說道:“噯,這又是在做什麼?”聲音婉柔,卻是月娥。
小葵見月娥出現,便跪着向前蹭過來,叫道:“娘子……”抖抖地,卻又畏懼敬安,不敢說什麼,一瞬間跪在地上,淚落如雨。
敬安急忙轉身,過去將月娥扶住,說道:“黑漆漆的,你自己一個出來的?也沒個跟從,倘若跌壞了怎生是好。若是有事,叫別人來說一聲就是了。”
月娥說道:“這件事別人做不成,必要小葵回去做的。”說罷,便看着敬安。
藉着地上幽幽燈光,兩人目光相對,敬安頓了頓,說道:“月兒……”不知要如何說好。
月娥望着他,便說道:“她就算有什麼不是,你就看在我的面上,別爲難她了,好麼。”
敬安心頭爲難,說道:“月兒,你不知……”
月娥忽地說道:“敬安。”
月娥叫道:“敬安!”她極少這樣叫他的名字,只喚“侯爺”,偶爾逼得無法,就連名帶姓的叫,敬安聞聲一怔,卻並不覺歡喜,只覺她口吻有些冷清,卻又果斷,不同於尋常,不由也愣了。
wωw ⊕тtkan ⊕c○
黑暗之中,兩人對望片刻,地上一絲燈火微明,閃閃爍爍,卻映不出彼此臉色。
敬安正要說話,月娥緩緩地低頭,輕聲說道:“侯爺,過去之事,永不可變更,你該……明白。”
敬安聽了這句,身子驀地一僵,一時無語。
月娥轉過身,走到小葵身邊,伸手將她攙扶起來,擦了擦她面上的淚,說道:“別怕,我們回去罷。”小葵望着月娥,咬着脣,眼淚滾滾落下,只是忍着,低低說道:“謝謝娘子。”
月娥握着小葵的手,走到敬安身邊,才又輕聲說道:“侯爺,天寒,還是早些回去歇息罷……”
月娥說過這句之後,便同小葵兩個,並肩向着東院而去,剩下敬安一人站在原地,怔怔許久,形單影隻,地上那燈籠,兀自跳跳有光。
頃刻,敬安喚道:“誰在?”纔有人自旁邊林中出來,說道:“侯爺……還有什麼吩咐?”敬安沉默片刻,說道:“只好生盯着這院子,倘若有人來犯,能生擒便生擒,不能的,殺。”
那人答應一聲,黑衣黑巾,身形一閃,便如暗夜幽靈一般,重又隱沒在林中去。
敬安一人回到房內,換了衣裳,便坐在牀邊,怔怔發呆,他自從東院回來,心底便總是回想着月娥說的那句話,想了許久,便只和衣在牀上臥了。夜闌之際,聽窗外風聲蕭蕭,萬念交集,不知何時才睡着。
第二日,敬安知道謝夫人要去禮佛,便早早地去請了安,謝夫人亦早起了,沐浴薰香,後帶着丫鬟僕人,拿着香燭祭祀及進給寺院之物,簇擁着出門而去。
敬安才又回來,去見了月娥,他心中忐忑,月娥卻仍神色如常,敬安同她說了幾句話,便自出門去了衙門。
且說月娥在家中,正自翻書,忽地外面有人來報,說道:“大公子有請月娘子。”月娥怔了怔,問道:“怎麼大公子沒出去麼?”來人說道:“並無,大公子請娘子過去,有要事。”月娥想了想,便擱了手頭的書,小葵急忙過來,說道:“我陪娘子去。”
月娥點了點頭,便同小葵出門,那人帶路,領着月娥來到東炎書房。將門開了,說道:“請娘子一人進去。”
小葵說道:“我須相陪娘子。”月娥伸手拍拍她的手,說道:“無妨,你在外頭等我。”小葵只好答應。
月娥邁步入內,房門便關上,裡頭,東炎坐在書桌後面,卻在看書。聽人進門,頭也不擡,說道:“請坐。”
月娥點了點頭,說道:“謝大公子。”輕輕地落了座。
片刻,東炎擡頭,說道:“昨日同你的談話,尚未完,我曾問你家住何處,你還未回答,不知此刻,娘子可還願回答麼?”
月娥聞言,微微一笑,說道:“不知大公子爲何會對妾身的來歷感興趣?”
東炎看她笑面如花,不知爲何,竟無法正視,一時心亂,便移開目光,說道:“你是敬安緊張之人,所謂來歷,自然要弄個明白。”
月娥依舊如故,淺笑說道:“我的來歷,侯爺卻是比誰都清除,大公子想要知道,只須喚侯爺來便一清二楚,卻爲何要繞過侯爺,只來問妾身呢?……大公子同侯爺兩個兄弟情深,難道還需要瞞着侯爺什麼不成?”
東炎怔住,眼神一利。
月娥只當看不到,又說道:“再說,妾身已經有耳聞,說大公子並不許侯爺娶妾身爲妻,且另有威脅之語……大公子既然心意已決,又何必還要關注妾身自何處來,往何處去,聽聞大公子你日理萬機,是治國能臣,如此寶貴大好時間浪費在區區村女身上,豈不可惜?”
東炎聽她侃侃說來,心頭幾番震撼,雙眼重望着月娥,說道:“你……倒是伶牙俐齒。”
月娥說道:“好教大公子知道,平素不語之人,並不是說那人便是個糊塗的。另外,我對你們謝府,並無覬覦之心,大公子你說我虛僞也好,矯情也罷,倘若非侯爺一力相纏,此刻我遠在千里之外,跟你們雲天謝府,扯不上一點關係!”
東炎聞言,眸光一動,也微微一笑,說道:“是麼?好一番說辭,然而你此刻畢竟人在府內,無論你是身不由己也好,是處心積慮也罷,你的來歷,我卻是要查個一清二楚的,倘若你真個是守將義妹那麼簡單,倒也罷了,我許敬安納你爲妾,也就是了,但若是有個不妥……”
月娥微笑低頭,說道:“上位者總是能拿捏在下之人的生死去向,先前我被侯爺左右,如今卻是被大公子左右,想老天向來也算是公平。——大公子你既然胸有成竹,何必我說?不如就叫大公子來斷我來處,再判我去處。”
東炎便冷笑,望着月娥說道:“我原先倒是小看了你,還以爲你是個逆來順受的,沒想到竟如此有心機。”
月娥搖搖頭,說道:“大公子錯了,不是心機,是心氣。也是無奈,我的確是逆來順受,在大公子眼裡,我這樣的人,草芥一般,無非是禍水紅顏罷了,侯爺也只是迷於一時,故而玩弄於鼓掌之中,倘若一時情耗盡了,便自然將我棄如敝履,大公子如此正人君子,更是恨不得將我剷除而後快,免得迷了侯爺……哈,我又有什麼選擇?便只是隨波逐流,聽憑處置。”
東炎對上她明亮的眸子,心頭不知爲何覺得微恨,便說道:“很好,你有這份自知之名便好。”
東炎望着月娥,看了半晌,忽然沉沉說道:“你出來罷。”月娥順着東炎目光轉頭一看,身子微微一震,面上卻仍不動聲色。
原來,自簾子後面,徐徐走出的那美人,竟不陌生,乃是曾經在紫雲縣出現的、敬安的姬妾文如。
文如出來,到東炎跟前,便行了個禮,說道:“奴家見過大公子。”東炎望着文如,冷冷淡淡說道:“你看清楚了,可認得此人?”
文如笑着,說道:“方纔不怎地真切,且讓奴家細細再看一看。”說着,便轉過身,走到月娥身邊,便打量月娥。
月娥只是坐着,見文如看着自己,她便也擡頭,大大方方對上文如雙眼,嘴角一絲笑意,雲淡風輕。
文如圍着月娥看了一圈兒,卻只不做聲,兩人目光相對,彼此心底都如明鏡一般,月娥見文如面上浮出一絲淡淡笑意,似譏誚,似不屑,似……
東炎不耐煩,說道:“你可看清楚了?”文如這才反身回來,說道:“回大公子,奴家看清楚了。”東炎說道:“可認得她?”
文如回頭看了月娥一眼,月娥不再看她,只是微微笑着,垂眸看着腰間一方佩玉:事到臨頭,又能如何?只能坦然以對。
不知爲何,月娥極不想在敬安的家人跟前崩潰痛哭,作出那種忐忑情形,此刻她心頭已經緊張至窒息,偏偏仍舊脣角微微挑着笑意。
文如回過頭來,說道:“大公子,我並不認得此人。”
頓時之間,東炎一驚,連月娥也怔了怔,笑意一斂便轉頭看向文如。東炎驚詫問道:“你說什麼,當真不認得?”
文如笑吟吟地搖頭,說道:“的確不認得,這樣好的相貌,倘若奴家見過,自然是忘不了的,然而爲了謹慎起見,方纔才又細細地看了一遍,果然是不認得,不知這位美貌娘子,卻是誰人?”
東炎面色變了又變,卻又看月娥,月娥便仍一笑。東炎無法,便皺眉說道:“你無須多問,既然不認得,就出去罷。”文如說道:“多謝大公子,奴家告退。”說着,便後退兩步,到了月娥身邊,才微微地又看了她一眼,此刻,嘴角卻也挑了一絲笑意,而後驚鴻照影兒般的轉身,嫋嫋出門而去。
書房內一時靜寂。片刻,東炎才又說道:“有勞你了。”月娥去了心頭一塊大石,莫名覺得暢快,望着東炎面色,雖見不到他十分挫敗,卻知道他心中不好過,便說道:“大公子可覺得失望?”東炎眉毛一挑,說道:“何意?”月娥說道:“大公子滿心想看到妾身背後藏着的齷齪不堪,卻沒有如願,豈不失望?”
東炎眸色一沉,說道:“你不過是敬安所寵愛的姬妾罷了,竟然敢如此對我說話,揣摩我的心思?好大的膽子!”
月娥說道:“妾身自知身份低微,但是能勞動大公子如此費盡心思勞師動衆的想要追查妾身所處,妾身只覺得與有榮焉,故而多嘴,大公子若是不悅,還請責罰。”
東炎咬了咬脣,說道:“刁嘴婦人!”
月娥說道:“多謝大公子謬讚。”
東炎一咬牙,挑眉說道:“出去!”
月娥起身,剛要拜別,忽地說道:“大公子,妾身有個不情之請。”東炎正低頭,聞言擡眸,卻見那女子淺笑盈盈,站在彼端,一時頗覺得恍惚,便身不由己,柔聲說道:“是什麼,你說便是了。”
一邊說着,記憶之中,某個人影便也是如此,盈盈淺笑,穿花拂柳而來,她嬌笑和暖,便同面前此人重疊一起……不,有什麼是不同的!東炎心頭微凜,身子向後一仰,猛地又坐定了,再看面前月娥,眼神已經恢復清明。
東炎問道:“有什麼,你說便是!”先前還是略帶溫柔的問話,此刻,卻已經是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