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子年正月初一,民國創建,上海灘頭,張元濟與朱崇禎茶座相對,一切彷彿夏威夷張元濟離去情景,只不過,這次要離開的,卻是朱崇禎。
“公子當真要走?”張元濟有些驚奇,也有些不解,“如今雖是民國,但公子之才,留在中華,豈不是更好?”
“筱公難道忘了,當日我所說的一葉書院了嗎?”朱崇禎笑着說道,“那書院如今正到了緊要處,我已經離開將近一年了,只在紫禁決戰前回去看過一次。如今那書院,還離不得我。”
“書院與家國?孰輕孰重?”張元濟情急之下,忽然脫口而出。
朱崇禎聽到張元濟這般說,只是笑而不語。端起茶杯,自顧自小小的飲了一口。
見朱崇禎這般樣子,張元濟愣了一下,但不過片刻,便醒過神來,長嘆一聲,搖搖頭,說道:“方纔是我失言了!”
“筱公覺得這場革命究竟真義若何?”朱崇禎放下茶杯,忽然問道。
“這……”這一句倒把張元濟問的有些糊塗。這幾月來,他雖然一直在組織人手創制憲法,卻並不是閉門造車,兩耳不聞窗外事。辛亥年的這一場變亂,卻真的讓飽經世事的張元濟摸不到頭腦。
你說辛亥年革命是民族革命,它的確打着“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旗幟。但它最終並未如朱明一般,裂國分疆,變漢滿蒙回藏爲五國,仍舊大一統的中華;你說辛亥年革命是民主革命,它的確在名稱上,改帝制爲共和。但要知道,即使滿清做的不像,可在法理上,滿清其實已經是一個君主立憲制的國家,更何況,參與這場革命的會黨,多是打着民族革命的旗號。
說到底,這是一場匆忙而凌亂的革命,這一場革命,並未比庚子年的那場拳亂好上多少,一樣的底層發動,一樣的動亂數省,若不是會黨中人還知道進退,有些自知之明,真不知道,這一場四不像的革命,究竟會給中華,帶來多大的苦難。
因此,當朱崇禎問出這句話時,張元濟倒沉默了。這世間,往往便是如此。若是輕快便講出一個是非的,多是見識淺薄之人。若是深知世事,懂得史家真義,往往就是話到嘴邊,卻覺得千言萬語,難以一表。
所以張元濟最終說道:“倒讓公子見笑了,我實不知如何要論說這場革命。遍觀歐洲英法諸國與美利堅,並未如我中華這場革命者。或許,要等到國史館蓋棺論定吧。”
聽張元濟這般說了。朱崇禎哈哈一笑,“筱公這般博學之人,尚自頭疼,國史館更有何人,能超越時局,來給辛亥年的這一場革命做一個蓋棺論定?”
“公子是首義之人,不知公子如何看?”張元濟彷彿醒過神來,向朱崇禎問道。
朱崇禎輕輕一笑,反問道:“筱公可還記得當年始皇帝掃平六國,統一中國之事?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你說什麼?”朱崇禎話音未落,張元濟便是一驚,驚起身來,差點帶翻桌上的茶杯,“你是說,中華以後,還要陷入內亂之中?”
“筱公以爲呢?”朱崇禎依舊鎮定自若,眼神卻轉向空處,似已經見到未來數年後的那場楚漢之亂。
“公子這般行事,究竟爲何?”張元濟卻更加糊塗了,“倘若真如公子所說,中華數年後果有內亂,在這列強環伺之下,尤其日本虎視在側,只怕中華危矣!”
“不妨,”朱崇禎輕輕說道:“筱公此時或許不明,但不出三年,筱公自然會知道所以。”
“只是漢留之業,只怕從此會更加艱難,筱公以後還要多加辛苦。孝孺如今身入國史館,若是筱公今後有什麼難以處置的事情,可去尋他。”
這話卻像是交代後事,張元濟聽着不詳,張張口,還是忍住沒有動問。他並不知道,此次兩人一別,卻要直到歐戰開始之後,方能再見。
兩人正說着,忽聽碼頭一聲汽笛響,卻是在催促行人上船了。朱崇禎與張元濟拱手作別,互道珍重,便大步向郵輪處行去。方信孺帶着朱丘,早在春節前便迴轉了夏威夷,如今與朱崇禎同行的,不過只有艾清、白髮德豪二人而已。
艾清與白髮德豪站在船舷上,憑欄相望故國,眼中忽然便有些溼潤。終於要離開這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了。聖人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如今艾清卻是去往異地他鄉,重新尋道而去。
艾清正自恍惚間,忽然看到遠處依稀有兩個熟悉的身影閃過。艾清急忙放開視線,仔細看去,忽見遠遠一處空落處,有兩個披風護面的身形,極是熟悉。那兩人似是已經覺察到艾清的目光,也一擡頭,看向艾清。這時艾清纔看清兩人的面容,竟是袁世凱與王士珍!
只見兩人虎目含淚,俱是淚下沾襟,在那裡定定的看向艾清。艾清心中更是傷感,舉起手,衝着兩人揮動幾下,兩行熱淚,卻再也止不住的流下。
“項城、聘卿,一定要保重!”艾清輕輕說着!
似是聽到艾清的話語。袁世凱與王士珍忽然一矮身,跪倒在地,也輕輕說着:“門主,此一去前途險惡,一定珍重!”
說着,便一頭磕在地上,猶如石刻鐵鑄,一動不動,直到那汽笛聲聲,船已離港,猶自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船漸漸駛出碼頭,向着太平洋深處,飛速行進。看着一望無際的大海,艾清忽然心胸一闊。對着白髮德豪說道:“德老,如今我方覺得,那朱崇禎說的果然不錯,若是我們一味抱殘守缺,留在中華那片古土之中打轉,只怕一世都尋不到開解如今困局的鑰匙。功夫在詩外,古人誠不我欺!如今既然卸下重擔,正是要好好遊歷一番纔是。”
“晚晴兄這般想,纔不枉我一番苦心。”朱崇禎驀地出現在艾清身後,笑吟吟的接口說道。
見他這般笑意,艾清忽然想起一事,便對朱崇禎說道:“你可知,項城家族有一傳說:袁氏家族男丁,壽命不過五十八?”
朱崇禎一愣:“當真?”
“當真!”
“若是如此,怕不會再有什麼楚漢之亂了!”朱崇禎忽然也是想起此事,只覺自己實在有些好笑,果然人算不如天算。
“哦?”艾清輕輕在那裡笑着,笑聲仿若銀鈴,卻隱隱的藏着許多譏諷之意,“想不到一向算無遺策的朱崇禎,也會失策嗎?”
耳中聽到艾清這般揶揄,朱崇禎搖搖頭,反倒有些輕鬆了。朱崇禎自嘲的笑笑,這才說道:“門主實在太高估朱某了。算無遺策,實不敢當。”
見朱崇禎這般說,艾清才正顏問道:“你方纔所說,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與孫文、項城立約分權,十年之內,項城主理政事,孫文打理經濟,光復會挑選精士,用心教育。可若是項城壽命過不得五十八,那孫文如何能如劉邦一般,積累起偌大的名望資本,接替楚霸王袁項城?要是項城死時,孫文無力取而代之,只怕中華從此多事矣!”
“你以爲那孫文果真會安心十年,打理經濟嗎?”艾清追問道。
“怕就怕他不專心,”朱崇禎忽然有些心灰,千算萬算,怎麼卻恰恰忘了,如今的這一個楚霸王,卻已經過了知天命之年了,“若是孫文生出事端,再開中華惡例,只怕辛亥年前他所積的名望,會一朝散盡。之後項城身死,六國貴族羣龍無首,各自不服,便是天下分崩離析之局了!”
“這不是正如你願嗎?”艾清像是嘲諷,像是安慰,“你要借楚漢之亂淬鍊民族,越亂不是越合你意嗎?”
朱崇禎並不接話,卻走到船舷旁,扶住欄杆,望向這茫茫的大海,心中不知當日的選擇,究竟是對還是錯了。
是啊,只要人在局中,世事又豈能盡如所料。這一場辛亥年的動亂,有人說源起與戊戌六君子,是他們的流血,讓漢人知道了和平改良的不可能;有人說,源起於皇族內閣,是滿清親貴攬權,斷絕了天下士子的念想。不管怎樣,武昌首義,便如星火,燒開了中華這場本已快要沸騰的水,其間種種亂象,種種水到渠成,種種欲壑私望,紛繁錯雜,不一而足。但唯一可說的是,這漢人的血性,經過滿清近三百年的消解,真真的不剩下多少了。便是滿人,也是難逃同樣的命運。
或許,這不久之後而來的那場亂世,才真正的能將辛亥這一年應該看到的卻沒有看到的,那春秋節義,那勇俠無畏,淋漓盡致的顯現在世人的面前,讓這萬民覺醒,讓這萬民胸中涌動的那一腔熱血,真正的與中華一同,痛痛快快的燃燒起來!
如此,方纔是煌煌中華!如此,方纔是赫赫炎黃!
朱崇禎想到激烈處,猛然拍欄長嘯,嘯聲猶如利箭,直刺向茫茫天空,九天之外!
長嘯聲罷,朱崇禎轉過身來,對着艾清肅穆說道:
“我輩之使命,今時今日,終於、要開始了!”
第四卷 楚漢舊事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