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嘿喲,火奴魯魯!”
隨着甲板上人羣一陣歡呼,檀香山已經近在眼前了。恐怕不過再有幾袋煙的功夫,便能登上這個傳說的自由的島嶼了。
此時已是民國三年亦即西曆1914年的盛夏,八月的日頭正是最熱烈的時候,更何況是在熱帶的夏威夷?這一刻偏又碰上一天中最是苦熱的午時。若不是船到了碼頭,到了傳說中的希望之地,或許那許多人,打死也不會登上這甲板上來。
因着好幾條船到港,這碼頭便顯得擁擠了許多。一時間擠擠挨挨,好不熱鬧,好不混亂。但顯然檀香山是見慣了這種場面的,許多少年們穿着夏威夷特有的短袖衫——據說那短袖衫是在這夏威夷島上的漢王朱崇禎從美利堅海軍的水兵衫修改而來的,專爲應付酷暑所做。這些夏威夷的少年們穿起來,倒顯得頗爲精神,幹起活兒更顯得麻利。少年們或是幫着這些來客提行李,送到一旁的趙氏車行,或是幫着來尋親尋工的人指路。有着他們在,不過一會兒,這擁擠的碼頭就顯出幾分條理出來。
哈莉•謝爾曼與艾碧蓋爾•亞當斯這些年聽久了夏威夷,這一次畢業旅行,好不容易到了這裡,哪裡忍得住好奇,便沒有等宮本流楓與方梅,兩人如離了樊籠的黃鸝,一兩手稍稍提起長裙,留下一路銀鈴也似的歡笑,幾個呼吸間,便從頭等艙的特別通道跑到了擁擠如潮的碼頭。
“噢嘿喲,火奴魯魯!”兩人站在碼頭上,張着雙臂大聲喊着。
這一聲喊完,兩人相互看看,嗅着空氣中有些腥有些鹹的海風特有的味道,歡快的笑了起來。
“哈莉,艾碧,”宮本流楓在遠處大聲喊着兩人,“等一下我們,小心迷了路!”
聽到遠處宮本流楓的喊聲,哈莉與艾碧互相看了一眼,轉過身去,衝着後面的宮本流楓和方梅使勁的揮揮手,“海倫,泰勒,你們太慢了!”
碼頭人來來往往,不過一會兒,哈莉和艾碧身邊便流過十數個人,有來夏威夷的船客,有疏導的少年們,也有準備着攬活兒的少年們,遠遠的宮本流楓和方梅見兩人就那麼大喇喇的站在路中,又叫出她們兩人的名字,心中便知道不好。兩人搖搖頭,便加快腳步向前走去,幾步走到哈莉和艾碧面前,方梅見兩人還在那裡好奇的四處看着檀香山的風景,絲毫沒有察覺到,不禁咯咯的笑了起來,“你們好好看看身上,是不是少了什麼東西?”
這句話問的奇怪,哈莉和艾碧聽的一愣,“你們不是說,夏威夷最是清明嗎?我們怎麼會少東西。”
這般說着,但一看身上,哈莉和艾碧便大叫了起來,
“我的手鐲不見了!”
“我的項鍊也不見了!那可是我祖母的東西!”
兩人頓時驚慌失色,扭頭四顧,卻見人潮滾滾而流,絲毫不停,來來往往如梭織衣,不禁的淚珠便從眼眶中涌了出來。
這情景被旁邊一個來客看在眼裡,頓時便要打抱不平。這人看年紀不過二十歲左右,穿着華人那種普普通通的對襟汗衫,顯然是來夏威夷尋親務工的。他略一回想,二目如電,四下一掃,便看向不遠處一個靠着柱子在那裡四處觀望的少年。
“少年,”那來客大步走過去,對着少年說道:“聖人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這般年紀,莫要學這等輕快誤身的東西。男子漢,堂堂正正,靠自己雙手吃飯,哪怕過的寒酸,也要坦坦蕩蕩!”
宮本流楓見到那少年被來客識破,卻撲哧一下笑了出來,一旁的方梅早就在那裡拍着手樂了起來。只剩下有些怒火的哈莉和艾碧淚眼模糊的瞪向那邊。
那少年還沒說什麼,這碼頭上來來往往做事的少年們早就開始鬨笑起來,便如一粒石子投入湖中,這鬨笑聲漸漸的盪漾開來,一時間,將這擁擠的碼頭每一個縫隙都充塞的滿滿。讓許多剛剛下船的,都莫名其妙起來。
“十二,這下孫師傅一定要你好看!”方梅拍着手笑着說:“起碼一個時辰的馬步是免不的了!”
那少年被來客這麼一說,愣了一下,他倒沒想到,會被一個剛來島的年輕人識破。愣了一會兒,見衆人都在鬨笑他,他倒也不惱不羞,衝着四周圍鬨笑的少年們拱拱手,作個答謝手勢,
“各位師兄,見笑了,說不得,回去之後我自去孫師那裡領罰!”
見他這般說,少年中有相熟的便高聲回道:“十二,手藝雖然不到家,但這番風度不錯,不丟人!看來石井君傳授的很好!”
更有人鬨笑着說:“十二放心,我會給你留飯的!”
那少年哈哈一笑,衝着遠處宮本流楓和方梅揮揮手,這纔對來客一拱手,鄭重的說道:“在下趙維鈞,一葉書院高階一年學生,漢留九業拳科孫祿堂先生弟子,請問這位兄臺高姓大名?”
那來客見到方纔這種情景,又見方梅與這趙維鈞相熟,便知方纔不過是個玩笑,倒是自己行事有些唐突了。他搖搖頭,心中知道自己還是有些年輕,性子沒有沉潛下來。見趙維鈞這般持禮相問,他倒有些紅了臉面,也衝着趙維鈞拱拱手,有些羞愧:
“是我方纔唐突了,請趙兄弟不要怪罪。”
說完,他轉身便走,向着前方大步走去。趙維鈞見他這般,並不報上姓名,還以爲他怕自己尋事,不由得有些好笑,但他見來人走的很快,便大聲叫道:“兄臺是來夏威夷尋親還是尋工?這夏威夷我最是相熟,或可以幫助兄臺!”
那來客聽到趙維鈞這般說,停住腳步,默了一會兒,才轉過頭來,一抱拳,對着趙維鈞說道:“多謝趙兄弟好意,不過我想先在這裡遊歷一番,若有需要,一定去尋趙兄弟!”
趙維鈞聽到盧作孚這般回答,苦笑一下,卻沒有接話。旁邊方梅倒是衝着那來客大聲喊道:“先生,先生留步!”
說着,方梅奔到那來客身旁,謝道:“先生古道熱腸,方纔多謝了!不知先生如何稱呼,來此做些什麼?我家便在檀香山,若是先生沒有親友,可來我家借居。”
見方梅這麼說,那人倒是微微一笑,“我叫盧作孚,來這夏威夷,一是來尋份工,二是想遊歷一番,見識一下什麼是自由,什麼是未來。”
方梅聽到盧作孚這般說,側頭想了一下,說道:“檀香山中有一家洪字酒樓,應該還在招工,先生可去那裡看看。我叫方梅,盧先生對掌櫃的一說便知。”
說完,方梅衝着遠處的一個少年一招手,那少年笑着跑了過來,“梅姐,可是要我送盧先生過去?”
方梅一樂,“小十三果然聰明!你去趙氏車行尋一輛福特車,送盧先生過去!”說完,從袖中抽出幾張票子,遞給小十三,“喏,這是車費和你的小費!”
小十三接過來,呵呵一笑:“還是梅姐大方。回頭我請梅姐喝茶!”說着,便回頭對盧作孚笑着說:“盧先生,請!”
盧作孚見方梅行事,有心拒絕,但最後卻拱拱手,“多謝姑娘!”
說罷便隨小十三去了。
見兩人走遠,趙維鈞嘆道:“這盧作孚,真把我當做是小偷小摸之輩了!”
“你還說!”宮本流楓笑罵道:“還不把手鐲和項鍊拿出來,你把哈莉和艾碧都急哭了!”
趙維鈞呵呵一笑,雙手展開,伸在空中,對着哈莉和艾碧輕輕一晃,忽然手鐲和項鍊便出現他的手中,“這是夏威夷對親朋好友的歡迎方式,兩位姐姐莫要生氣。凡是新來夏威夷的,總是經這一次的。”
隨着話音,趙維鈞圍着哈莉和艾碧一轉,哈莉和艾碧再看時,手鐲已經戴在腕上,項鍊也已掛在頸項上,兩人摸了摸,都有些不敢相信,轉而笑着叫道:“海倫,泰勒,這便是你們東方的魔術嗎?太神奇了!”
宮本流楓笑了笑,沒有接口,卻對趙維鈞問道:“宰相投票結果出來了嗎?”
“出來了,”趙維鈞摸摸頭,說道:“池上師兄票數最高,過不多久便會接替陳師作宰相了!”
“池上?”遠處忽然有個聲音問道:“是池上堺嗎?”
這聲音聽着熟悉,趙維鈞回頭看去,果然是張元濟。只見張元濟領着幾個人站在一旁,顯然是剛下船。
“張先生也來了?”趙維鈞笑着回道:“這新選出來的宰相,確實是池上堺師兄!”
張元濟輕輕的“哦”了一聲,神色有些黯然,卻沒有再說什麼。他是這夏威夷的常客,一葉書院中好多學生都對張元濟相熟,見他來了,許多在碼頭上的少年便衝着張元濟一躬身,行弟子禮,然後幾人過來幫着張元濟提行李,其餘的依舊忙去了。
張元濟若有所思,愣了一會兒,才猛然想起似的,對旁邊的幾人介紹道:“阿德,德生,這些碼頭上幫忙的年輕人,都是一葉書院高階的學生,在此實習經歷世事的。”
虞洽卿和榮德生兩人經多見廣,卻也沒見過書院中的學生來做這等事的,不經有些奇怪,但兩人見張元濟神色黯然,便也沒有多問,兩人隨着張元濟出了碼頭,自去趙氏車行尋了幾輛福特,往洪字酒樓去了。
見張元濟也走了,趙維鈞吐吐舌頭,對着宮本流楓和方梅悄聲說道:“最近島上忽然來了不少人,我聽學院師兄說,便是楊度和梁啓超並黃興陳炯明等人都在這幾天來了,怕不是故國那邊,要出什麼事情吧?”
“還能出什麼事?”方梅皺着眉頭說道:“民國不過才兩年,就開始內戰了。還能出什麼事!”